晨光微曦,不知为何竟觉得今日的庭院大不同于往日,四处盈溢着勃勃生机,在院落后面三面峭壁环绕的中央正立着三人,依然冷冰冰的珞谦对着格外神清气爽的流云流芳,他们俩均是一身黑色裋褐,高髻束腰,飞扬的眉梢显得神采奕奕,与珞谦纯白色的锦袍,沉稳内敛的气场形成鲜明对照。
珞谦负手而立,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两个矮了他一大截的孩子,丝毫没有想要说教或是演练的迹象,即便是偶尔的目光交汇也是异常的平静,不曾激起一丝波澜,完全令人无法参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三人就这么对视僵持着,竟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虽说晚秋的阳光并不那么令人炽热难耐,但是它的光彩却依旧夺目。流芳正迎面朝向步步攀高的太阳,不禁暗自腹诽,习武真的是这个样子的么?骗人!原本还觉着暖洋洋的日光笼罩全身恰可一扫破晓之前的寒凉,如今已是双眼刺痛,再无法适应愈来愈强烈的光线只能勉强半眯着,而脚下更是酸痛无力,原先欣然挺立的身姿也不能再支撑了,慢慢的,伴随着她瘦弱的双肩一并垮塌下来。
流云那边亦是如此,纠结的眉下是一双饱含疑惑的眯眯眼,憋得红彤彤的小脸蛋,微微打颤的双腿充分昭示着他此刻已经达到了极限,只能时不时的偷眼瞄向他始终沉默着的公子,只见珞谦他周身映衬于一片金光之中,彷如神邸降临一般教人不敢轻言妄动分毫。
“是不是很痛苦,觉得无法再坚持下去?”整整一个时辰之后,看着他二人筋疲力尽、摇摇欲坠的模样,珞谦终于开口问道。
“呃,是的……”流芳稍有些恍惚的应着,舔了舔干裂的双唇,想尽力睁开双眼看向前方,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却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影像。
“习武便是如此,无论多么高深莫测的技艺都是从痛苦的磨练开始积累,最后成就如何,也要看你能坚持多久,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武艺!”珞谦意味深长的说着,转而停顿了一会儿,忽然也背过身仰面看向刺目的阳光,感受着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最终也只能屈服着闭上了双眼,缓缓出声道,“有时候越是苦痛的经历,就越能激起你要坚持下去的信念,那样才能成为最强者。天地间,唯有最强者才能俯瞰一切,也只有他们能无所顾忌的去达成所愿。”
珞谦再次转过身来,缓步踱到流云和流芳的面前,低头看着他们说道:“今天就是想让你们明白习武之路不易,想要用武力来有所作为更是如此,因为你必须坚持到登上强者之位,否则就只能早早的倒在对手的脚下!好了,且散了吧,都回去想通透了,若是不能坚持到那一步,明天就不用来了!”
流芳一脸沮丧,身体前倾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去,分毫不见来时的那股兴奋劲儿,她的身后则跟着同样耷拉着脑袋,撅着小嘴的流云,一面走着一面踢踏着地面上的砾石。
珞谦依然停驻在原地,悠悠的目送着流芳那道小小的身影渐渐的远去,或许对于此时毫不知情的她来说,应该是不能体味到那份深入骨髓的苦恸的,所以是否要习武,又是否要复仇对流芳还都只是一种不够清晰明了的存在。可是关乎她母亲乃至整个皇宫内发生的那些事,他并不想过早的就向她和盘托出,虽然这似乎与当时他将流芳收留在此地的初衷相背离,但是他至今依然坚守着,以其一人之力担负起这些惨痛记忆所带来的那种无以复加的悲伤,恐怕也正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还并不愿意看到流芳从一个纯真无邪的孩童化身成为另一个在多年前几近堕入地狱的自己。流芳,可是她的女儿啊……
当噩耗传来,当一个个亲人在自己的眼前凄然倒下,年少的他几乎被鲜血蒙蔽了双眼,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却无处宣泄心中的愤恨和怨念,于是他开始仇视庙堂上的一切,终日漂泊于江湖四处追踪着冠顶乌纱身着品服的官吏,想以各色贪官、庸官、谄媚小吏的心头之血来祭奠那些冤屈惨死的亡魂。直至到无锡在那个江南小院里遇见了她,明眸善睐,温婉可人,不弃他褴褛一身还伤痕累累,亦不畏他终日血红阴鸷的双眼,却想着用她的真诚感化他,好换他一生的安逸无忧。
“我叫洛莹,你可以唤我莹姐姐……”可惜他却始终不愿以姐弟相称。
“你没有名字吗?那就随我叫珞谦吧,谦谦君子,你将来必定会是那样的,对不对?”若是你的心愿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玄女娘娘,求您保佑珞谦安康!”九天玄女观内,诚心奉道的她为他俯首祈求,即便他从来只认为人定胜天。
终于,半年来的日日相伴,他渐渐放下了杀戮,想要平淡度日,却听闻她被推选入宫,并一举册封为荣宠不衰的端妃娘娘。仙子般的人物,这样的身份才配得起她,也许可以更尊贵些,虽然他心中酸涩,却仍想助她一臂之力。想到当今皇帝迷恋药石之术,对出身道教的国师信赖有加,不但官阶高于朝中宰相,更准许其在宫中自由行走,何其荣耀。于是他长途跋涉,徒步走向道教圣地龙虎山,虽难以启齿,可是想要入宫见她却是他最初决定拜入道门的唯一目的。
所幸觅得良师,在前来参拜的芸芸众生之中,刚刚云游归来的紫褐真人一眼便选定了他,从此收入门下成为剑宗的传人。终日修行参悟,伴随着剑术的精进他的心智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曾经的种种在他看来已不是简单直接的血债血偿,他尝试着寻找真相搜集证据,他开始说服自己世间还存在着真正的因果报应,那就是一切虽来源于罪恶,但是这一切终将因此间的罪恶而倾覆。至于她,将永远以当年的风貌停留在他的心中,他相信终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只是,这样的重逢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当看到她双目紧闭鲜血淋漓的残躯,怎不让他心碎,音容笑貌依旧却是伊人远去,他缚以重重枷锁的嗜血心魔再次叫嚣着冲破牢笼,因果之劫迟迟不来那是上天负我,如今心伤又添,洛莹,为了你,便是再次堕入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不过,对流芳,他终是不舍。
珞谦缓步从书案后走到了窗前,又是夜半了,可他依然思绪不平,桌上那封等待传出的书信还静静的躺在那儿,看来得尽快将它送出去了,他也不想再无为的等待下去。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书信已无用武之地了——
“谁?!”感觉到细微的响动,珞谦立即警觉的隔窗看去,心下揣测着却不知会有谁能发现这隐秘之所。
“公子……是我……”门前传来熟悉的却有些虚弱的声音。
“流铭?”珞谦立刻打开房门,只见流铭一身黑衣倚门而立,神情萎顿,脸颊上还多了一道醒目的伤痕,珞谦一把扶过他送到了藤椅前,“出了什么事?”
“公子,我罪该万死!我们在江南……遇上了作乱的海寇……红樱她被劫走了!”流铭痛苦的闭上眼睛,再不敢看向珞谦。那日他将马车停在路边,想着只是离开一会到附近的药铺添置药材,顺便熬了汤药就回。结果没想到这个看似安宁的小镇竟会有海寇出没横行,一番哄闹抢掠之后竟驾了他的马车疾驰而去,连同在车内熟睡的红樱!当他发现奋力追赶之后,却在以一敌众的打斗中突然心胸窒闷浑身无力,只能倒伏在一片草滩上眼睁睁的看着车马远去。
“是什么样的海寇?”听完流铭对当日的叙述,珞谦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是倭人……”
“什么?”珞谦也深感无力,“罢了,暂且不要告诉流芳!”
“公子,我在回来时曾经过妙灵女冠的仙观,在观中看到了那名女子,她果然如您所说回了观中。”流铭倒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说,想要见您一面。”
“她终于肯开口了,哼,如此甚好!”珞谦轻笑出声,双眼中异光闪动。
于是就在当晚,在这绵延的白头山上,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林间急速的飞跃着,山风袭来,白袍猎猎……
当流云和流芳再次扬眉挺立在峭壁前时,前来教习他们的却换做了流铭,负重、跳跃、奔跑和攀爬,日日夜夜充斥着他们单调的生活,伴随着速度和力量的逐步积累,身体上的伤痛也在慢慢叠加。不过流芳依然欣喜,因为流铭哥哥说了,红樱留在了龙虎山,正跟着玄心道人修习医术,等到她武功大成之时便是她们相逢之日,所以她决不能止步于此,只能更加刻苦的练习。可惜她不知道,那只是个美丽的谎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