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在一个偏远多山的小镇的一所中学实习。在我印象中，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我们实习两个月，雨就下足两个月。是清明时节那种细密如愁的无边丝雨。云层很厚地重重翻滚堆积着，熟梅天气时雨时阴，淅淅沥沥，黏黏稠稠的，叫人满怀阴郁。
有一天周日，难得突然云开雨住。虽说天色还是空濛阴沉沉的，但人的心情已舒朗起来了。晓玲提议不如去学校的后山走走，我想也好，这本来就是踏青的好时机。于是我们就从学校后门转出去，没多远就有一条上山的小路。
我们走在杂草和泥泞小径上，树叶断续的滴水滑在我们脸颊上，清凉极了。葱茏
山林中鸟语间关。草木间不知名的小花朵点缀些轻绯淡粉，这引起我幽然离世之感。
我们谈起实习的一些体会，于是我就发牢骚说我并不打算将来要当一名中学教师。这因为当时我性格比较内向孤僻不合群，我喜欢独自沉静地做点有关文史的学术研究。教师却是开放积极的有爱心的职业，于我不是太适合。而且最主要是当教师的话我留不下在这城市，要和晓玲隔开。这也不是我所情愿的。
但我清楚地知道，学术研究之路是要耐得了寂寞和清贫的。著书只为稻粱谋，我家里为我的读书已负上了债务，而我却钻在象牙塔里对现实不相闻问。在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的商业社会，我显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晓玲却是一直鼓励我坚持理想的。她说：“每个人追求不同，有人在物质层面，有人在精神层面上。能坚持理想，至少说明你不是浅薄功利的人。”
她又说：“学术研究之路固然要耐得了寂寞，但却不是意味着一定清贫。”
她还说：“理想和现实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现实中不妨谈谈理想，理想也可以适当向现实妥协，或者能找到一个平衡的点来。”
我思索着她的话，但现实却是这样地迫着我啊。因为我在学术研究上有了些成绩，我把自己的论文投稿到几家省级的刊物上也发表了好些篇，有的还拿了奖。而且我还在报上发表了些小说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我的导师先是为我争取留校，但不知怎么却给学院高层否决了。导师又把我推荐给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本来也很有希望一毕业就录用的。但因为我没有强有力的关系，最后我的资格给另外一个有门道的人占据了。这使我很失落。
之后有几次我属意的应聘，但简历投出去后都如石沉大海。对未来的打算，我其实是很犹豫彷徨，我不知我要作如何的选择和弃取。所以这段时间挫败感一直伴随着我。
晓玲安慰我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机会还有的。”
她又说：“我看不起那些没实力靠拉关系，蝇营狗苟的人。”
她还说：“子程，我一直觉得你好棒的。我欣赏你的才华，你也要欣赏自己才对呀。我期待你的学术成就。”
晓玲这样的善解人意，我在她面前有着孩童纯纯的心，朴素的情感，朦朦胧胧的爱。我似乎暂时的遗世和忘掉了失意。
我们继续爬山，一路向上，在一个半山亭里歇脚时，我们回望山下。正望见一方
池塘，几家农舍的破败屋瓦和敝旧围墙。围墙围着几亩菜地，展开着杂乱的果木和瓜畦。山上的空气静的出奇，那老远农舍的鸡鸣声也很清晰地听到出来。
我不禁想起了我的老家，心头涌现一种乡土情怀。如果这个城市真的不见容我，我情愿回到我清净可爱的家乡，做一个自由写作者。那么我会怎样安排我的生活呢？
当阳光透出浓浓夏意，园中铺上了深深绿色。我可以在清晨时躺卧在池塘边的软草里，看远远青山悠悠白云。露水珠一般地聚在新荷上晶莹欲滴。青蛙扑通跳到池里发出清脆水声，让人深思邈远。午后一阵晴雨，碧蓝的天空浮起一道七彩长虹，倒映在水里奇美得诱人。
我还可以在晚钟撼动的黄昏，穿着农裳提着竹篓，带着用竹子做成的鱼竿，坐在池塘边树荫下的白石上，蝉鸣声中精心垂钓。夕阳斜照，归鸟聒噪，微风轻拂，天边显出了第一颗蓝星。远远望见屋顶起了炊烟，便哼着小调，心头没有一丝杂念，脑子没有一点牵挂地回去。
夜深了，月色皎好，蛙声浮荡，流萤四飞。写作累了，到园中散散步，把黄昏时摘来的西瓜用井水浸凉后，就在豆棚下数星星吃西瓜，到夜凉如水方才入睡。。。
“啊，你看。”晓玲的声音使我从逃避现实的诗意思维上严肃起来。原来晓玲发现亭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因为年深月久，字迹已漫漶不清了。好不容易辨认出来是：“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哦，这是稼轩的词句，说的是一种人生态度。人生过得有味也好，没味也好，我只求内心的快乐。成材也好，不成材也好，平安过完此生就好。”我解释说。
晓玲点头缓缓说：“字面上的意思似乎很平静豁达，但内心却汹涌着愤懑和抗争的
情绪。”
“晓玲，我觉得这词的老庄意境配合这凄凉天气加上我低落心情，真是恰当不过。我之前就在幻想归耕田园，与世无争。你说好不好笑？”我不知自己是烦躁还是怅惘或是别的一种情感。于是我把刚才自己的幻想说了出来。
晓玲听后扑哧笑了，说：“子程，每个人都有田园梦想。但回到现实中，你的梦想是要先解决养妻活儿衣食无忧后才能实现哟。”
晓玲的话是事实，但却再次提醒我现实的残酷。我前途未卜，又如何安身立命？
这时天又飘起冷雨来，雨洒在叶子上萧瑟作响，声音单调凄清，在冷寂的风中融化。我们躲在狭小的亭子间瑟缩着，但因为风吹着的雨是横斜不定，所以我们还是给雨打湿了衣裤。
料峭春寒，我感到微微有点儿冷。我把手伸去拉住晓玲的手，晓玲的手是温热的。
这股温热竟然如电流一样传递到我的身子我的心。我望着晓玲，她眼里启示着爱和信仰热与光明。一瞬间，我有点迷忽，有点不能自已，我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感动，我突然转过身子对着深远虚空处大声呼喊：“晓玲，我好喜欢你。”
“晓玲，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喜欢你。”远处回声夹杂在风声雨声树叶摇摆声中隐约盘旋震响着。
晓玲露出低迷的浅笑，她轻轻挣脱我的手，羞涩而娇嗔地说：“傻瓜。”
“晓玲，答应我给我时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晓玲扔下一句“我不睬你。”也不顾雨还在下，脱离我就飞跑而去。
“晓玲，等等我。”我在后面追她。
我追上晓玲时，我们都已被雨水浇得很潦倒。我举起伞，晓玲在伞下静默梳理她湿乱的发丝。只需一股勇气，我就可以把晓玲拥入怀里，但我静静地看着她，不敢行动。
我至今后悔当时也许这么一拥抱，结局就不一样了。可是我选择了沉默。其实那时她于我是有压力的。她的美我的自卑，她家世的优越，我前程事业没有着落，我一无所有，不能给到这份爱什么保证。这些都使我不敢轻易承诺。
或许当时内心的那一点爱的冲动来得太晚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以为爱得伟
大的理智，反而让我失去了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