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走出裁缝店时，街道上已经暮色四合。
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上光影交错。一排排手执刀枪、顶盔贯甲的军士，将裁缝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刚才，唐哥已经对他们喊话，说让他这个秀才做中间人，来与他们谈判。
“啊，这位兄台，家母和舍妹怎么样了？”
问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军官，只见他面目英俊、身形壮实，绿袍补服上有一只头角峥嵘的犀牛，更令他添了几分英气。看来，这位就是庐州卫指挥使的公子朱成栋了。而旁边那位年约四旬，白胖微髯的官员，显然就是那巡按御史文沐秋。
陈平拱手回礼：“令堂和令妹都毫发无伤。”
“二位，此地不宜商谈，请随我来……”文沐秋打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们来到街道的另一边，压低声音问陈平：“流贼们究竟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让二位大人放他一马喽。店内二三十条人命，可都在二位大人的一念之间啊。”
“城内的虚实怕是尽被彼辈侦知，不可纵虎出柙……”文沐秋看了朱成栋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夫人和小姐也是要救的，还有店内那些百姓。”
陈平不由暗笑：嘿，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当儿，人丛中走出一个青衣秀士，对朱成栋耳语了几句。
朱成栋脸上登时浮上一层怒气，他转身对文沐秋一字一顿地说：“标下以为，目今当以救人为要，文大人不以家母和舍妹的性命为念，难道对里间数十百姓也不闻不顾了么？”
他见文沐秋一心只想擒贼立功，拿巡按御史的身份压他，而他不止职微言轻，府中一帮得力的家丁又被父亲带走，营里剩下那些只会欺负百姓的军卒又不堪用。这让他有苦难言，发作不得。然而，心下的积忿却愈来愈炽。
这番话锋芒毕露，文沐秋被他一顿抢白，也不禁恼羞成怒，颌下的胡子都激动地抖起来：
“朱知事，还请慎言。令堂和令妹身陷贼手，下官自也着急。可私放流贼，谁也担当不起。目下，令尊不在城中，下官又职位低微，无法作主。朱知事既然对下官的安排有意见，那么，这样吧，一切事宜……还是等府尊大人来了再行处置吧。”
文沐秋说完，恨恨地瞪了那青衣秀士一眼。但那青衣秀士却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一张俊朗的脸儿仰得老高，望着远处暮色渐浓的屋宇楼阁，一副事不关己、神驰天外的神情。
“可是，现如今吴大人不知身在何处，遍寻不着。事态紧急，岂可拖延？里面的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流贼。”年轻的武官脸憋得通红，吼了起来。
刀枪如林的几步外，那个关姓军士和一个挎刀军官闻声侧目，看了过来。
陈平见此情形，心内微微一笑：哈，这位仁兄急了。是啊，这种事，搁谁谁不急？这位文大人如此不识变通。虽说大明向来以文制武，但现在仍是非常时期，真要惹毛了眼前这位年轻的武官，只怕吃不了也要兜着走。
“朱大人莫急。文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岂有弃黎民百姓于不顾之理。”陈平假模假样地劝解了一句，然后话风一转，“况且，这、两全之策嘛，亦并非没有。”
朱成栋闻言两眼放光，一把扯住陈平的袖子，要他快说。
文沐秋见他吞吞吐吐，心里暗忖，嗯，只怕孔明复生，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妙计。不过，想归想，手上还是郑重地对陈平抱拳一礼：“若能救得众人性命，又……本官感激不尽。还请赐教！”
陈平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我等不妨来个‘欲擒故纵’之计？”
朱、文二人闻言面露喜色，但马上又疑惑地皱紧眉头，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这帮贼人急于出城。我等不妨投其所好。”陈平又神秘兮兮地对二人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妙啊，”朱成栋听了，两掌相扣，赞叹起来，“端的是妙计。好，就按照兄台说的办！”
文沐秋抚须沉思起来：嗯，这书生所谓的两全之策，不过是说与流贼商量，让他们只扣留朱夫人母女中的一人作人质，其余诸人全部释放。只要他们答应这个条件，就放他们出城，至于被扣押的那个人质，则必须在城门口释放。
至于“妙计”的后半部分，说什么预先埋伏精兵于城外，将流贼一网打尽云云。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却差强人意……因为，现在已近戌牌时分，让城内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兵在暗夜里截杀流贼的细作，成功与否全凭天意。
不过，眼前这个书生所想的这个法子，看似平常，细想一下，还真有点妙不可言。只要按这么来回一折腾，就算被其他言官知道了，也无法说他文沐秋私纵流贼。就算到头来有甚么不妥，也完全可以将罪责推到领兵埋伏的将领身上。
只是，万一贼人全跑了……自己连日来的努力岂不是要鸡飞蛋打，劳而无功？
陈平见文沐秋沉吟良久，心下已有几分明白，便向旁边的朱成栋使了个眼色，道：“朱大人，在下能想出这个法子，其实也是受文大人适才之言启发的。”
陈平说着，又对文沐秋拱手如仪：“至于如何运筹，方能万无一失。还需文大人示下。里间数十百姓如能获救，全仰仗文大人的运筹之功。”
朱成栋见陈平向自己使眼色，先是愣了一下，但接着就会意地拱手躬身，恭敬地道：“文大人放心，少时标下亲率家丁紧随贼人出城，定将贼人一网打尽。但有斩获，俱是大人的运筹之功。”
文沐秋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展颜向陈平笑道：“这位公子不必多礼。呵呵，朱贤侄也快快请起。擒贼安民，乃是老夫份内之事。唯是怕贼人奸诈，万一有个闪失……”
朱成栋闻言，又道：“军士若有伤亡，但由标下一力抚恤。按照大明奇功赏格，每个贼人人头值五十两银，倘若万一有漏网之人，标下便按此数翻倍补给大人。并对在场军士另有慰勉。”
“呵，贤侄请起。老夫惟是怕劳碌无功，让军士们失了报效进取之心。”文沐秋又是呵呵一笑，抚髯道：“哦，老夫差点忘了，这些兵卒本是令尊麾下的壮士。如何赏赐，贤侄必有成算。这一层，倒是老夫过虑了。”
……片刻之后，在文沐秋的示意下，陈平隔着窗户试着与店内的唐哥谈判。
那唐哥倒也爽快，稍一考虑，就答应了这样的条件。
不过，等陈平走回来向文、朱二人禀报时，那唐哥又隔窗高声喊话，坚决要求陈平这个中间人也来做人质。他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了表示诚意，唐哥说他可以先将他姐姐放出来。
听了他这话，街道上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聚集在那两扇紧闭的店门上。
不一会儿，彩漆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紧接着，陈凡那纤巧的身影闪了出来。
见她惊魂未定，目光焦急地朝周围搜寻，陈平连忙迎上前去。
陈凡的目光一接触到他，便面露喜色地加快了步子，走过来，拉了他抬脚就向人群外走去。一边道：“走，这种事咱管不起，也不归咱平民百姓管。咱们快快家去，走啊。”
她的话音甫落，朱成栋旁边那青衣秀士一挥手，街道上一阵甲胄铿锵，阵列如墙的军士不但没有让开，反而包围得更加紧密了。当面几支原先拄立在地的长枪，此刻也明晃晃地向姐弟俩指了过来。
尽管，陈平心里知道，此番必然无法轻易脱身，所以刚才并未随姐姐移动步子。然而，此时见了面前这阵势，一股怒气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腾地窜起。
他目光一沉，正欲出言质问。两位身穿圆领官袍的官员已上前一步，同时向他深深鞠躬，抱拳不起：“此事非公子不足于扭转大局。还请公子行险再走一遭，设法使这干贼人堕此彀中……”
望着眼前两位“毕恭毕敬”的官员，又想起店内那帮凶神恶煞的贼人，陈平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暮色执拗地在街道上扩散。忽然之间，他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已然咣啷一声破裂了。
他感到甲士如云、刀枪如林的黄昏街道，俨然就是漳气弥漫的森林沼泽。自己愈是挣扎，就陷得愈深。虽然沼泽外的村落人家遥遥在望，但实际上深陷其中的他已经无法逃出生天。
不过，说来也奇怪，陈平心里反倒变得越来越冷静，变得越来越不在乎了。
此时，旁边的陈凡正又惊又怒地对两位官员叱道：“好你两个当官的，生生放着这店里面的贼人不去抓，竟对我们平民百姓动起刀枪来了！还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你们去抓贼……”
陈平收回阴沉的目光，轻轻伸出手，止住了马上就要骂起来的姐姐，深吸了一口气，对两位官员冷冷地道：“二位大人请放心，敝人并无遁逃之念。不过，在遣人赴汤蹈火之前，是不是也该出些买命的银子呢？”
既然要再蹈死地，那自己这条命好歹也要换些银子。至少可以用来对眼前这个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女人，作一点可怜的补偿。
满腹疑云的唐哥一直窥视着街道外面，见在那两位官员的催促下，陈平终于快步向店里走来。
他开门让陈平进来，霍地将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声色俱厉地喝道：“说，那俩狗官为啥对你言听计从，你到底出了啥鬼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