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又逢周末,离家较近的学生大部分都回去了,坚守阵地的多数是为了自己的女友或男友,百无聊赖的单身学生相约去逛街、喝酒,或者躲在宿舍里上网、睡觉,也有一少部分执着的人以大无畏的精神奔向图书馆或教室。
子诚周末没有什么事,女友也回去了,因此他决定到邻近的另一个城市去看望在那里打工的舅舅。
汽车一大早出发,路上行人寥寥,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清洁工在清扫路面,他们大多已经年迈,佝偻的身影挥动着笤帚一下一下吃力地扫着,有时还要加快脚步去追逐被风吹走的塑料袋。身后的破旧背包里,大概是他们自带的饭盒和水瓶。
舅舅是在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里做大工,子诚到的时候,舅舅和工友们正在吃午饭,由于工程快完工了,他们给自己改善了一下,除了照例的午餐——一碗白菜汤和几个馒头外,大家凑钱买了几斤大饼和几瓶啤酒。
在搅拌机轰鸣的工地上,他们开始用餐,尘土落在食物上,吹一吹继续吃。酒瓶放的很散乱,错拿了其他人的酒,没有人会在意,实际上,一个酒瓶可能会被好几个人拿起喝过。
子诚坐了一上午的车,不太想吃东西——并且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吃不下。
大家听说他是大学生,纷纷围过来跟他说话:
“学校里好吗?”
“有对象了没有?”
“好好读书,别像我们一样干苦力。我有个侄子一直很想上大学,可惜家里太穷了,没有办法,只好出来打工了。刚来城市的时候,他一看到大学就停下来,有时候还到校园里走走看看,每次催他走都很舍不得的样子。”
还有一些年轻的小工请他帮忙介绍学校里的朋友——当然是异性了。
他拿出手机给大家看自己班集体的合影,虽然几十个人挤在一个那么小的屏幕上有些密集,但大家还是相互传递着看。
舅舅说了句:“你们班好像妇女挺多的……”
妇女……好吧,子诚心想,现在的女大学生,不要说“妇女”这么古典的称呼了,你即便是把她叫做女人,大多数情况下,她一定会做出一个娇羞的动作或者神情,一边抗议道:
“讨厌!什么女人啊?多难听呀!人家明明是女孩子嘛!”
坐在舅舅旁边的那一位也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毕业了能分配到什么单位?”
子诚只好回答:“我们不包分配,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怎么会?上大学不就是可以分配工作了吗?”
这位工友问过好几个大学生类似的问题,虽然每次都得到同样的答复,但他就是搞不明白,大学生怎么会不给分配工作?他自己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不是都包分配的吗?
饭后,舅舅告诉子诚:
“等一下我们就要开工了,你先到我们住的地方去吧,累了就睡一会儿,就在拐角的那个地方。”
子诚按照舅舅的指示走到他们的住处,发现是一间临时搭建的房屋,没有门只有门洞,没有窗,十几个铺盖密集地挤在一起,被褥都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墙上贴着几张当红女星的海报,燕瘦环肥、各领风骚,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穿的很少、露的很多。也许这些工友并不认识什么女星,只是根据实际需要在地摊买来的。屋子的墙角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显然已被开辟成了临时厕所。
子诚在屋外找到了一块干净的水泥板,坐在上面听了会儿音乐,用手机上了会儿网,看了几本小说。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一身疲倦的人们也都回到了这间空旷的房屋。晚饭后舅舅出去帮子诚找住宿的地方了。
工程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很高兴地算着自己的工钱。
有一个黑黑的中年人问自己旁边的一个红脸汉子:
“老刘,这次发了钱还去玩吗?你很长时间没去后街找那个胸脯大屁股大的女人了吧?”
老刘看到有子诚在场,有些不自然:
“玩什么,钱都汇给家里了。再说……那么贵,就我挣的那点钱……”
黑黑的中年人又说:“你不是经常吹牛说你媳妇有多好看吗?把她接来呗,打电话给她,就说你憋不住了……”
屋子里的人嘿嘿的笑。老刘涨红了脸:
“别胡说了,接她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来了谁照顾家里?等我那个儿子上完中学再叫他们一起来打工。”
“你就不想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
“谁不想?可我哪有那么多钱供他念书?”
黑黑的中年人转向子诚:
“大学生,是不是觉得跟我们这群大老粗聊不来?除了钱就是女人?”
“怎么会?没有……”
“我们平时不会上网,不看新闻,有些事也不是我们这些苦力关心的。有钱人吃香的喝辣的,有多少女人,住多好的别墅,这些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只想着,在完工的时候还能找到老板,领到工钱,寄回去给爹娘和老婆孩子用,自己留一点零花钱,抽点烟,喝几口酒,实在想女人了就出去找个便宜的。等哪天老的实在干不了活了,就回去等死吧。”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心里好像也痛快了一些。
老刘听到“等死”两字,沉默不语,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
他想起了他的同乡老李。以前他们俩在另一个工地干活的时候老李总是吐血,他自己也没在意,谁知道有一天晕倒在地,被送往医院一检查,是癌症晚期,已经时日无多了。他说什么也不肯住院——他所有的钱加到一起也不够住几天院的。他托人为自己写了一封遗书,把手里的钱大部分寄回家,留给工友们一点钱,托付他们办完自己的后事,再通知自己的家人——他担心老母亲知道自己的病后可能会撑不过去,能拖多久就暂时不告诉她。
等到后来他实在病的太严重又加上疼的厉害,工友们凑了点钱把他再次送到医院,医生却说没有任何办法了,让他们准备后事。
当他们把病人拉回工地时,老板担心这个快死的人带来晦气,说什么也不让进。他认为,容忍这个不干活的病人呆在工地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已经仁至义尽了——事实上病人已经是食不下咽了。
大家无奈,只好把他拉到殡仪馆并开始给流着泪的老李换衣服……
老刘颤抖着声音讲完同乡的经历,狠狠地在地上熄灭了烟头:
“你们谁他娘的见过把活着的人送到坟地的?老子就见过!我们自己也难保不遇上这样的事!”
子诚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同样的人,不同的命运,人与人之间怎么就会有那样大的差距!
舅舅回来后把子诚带到临近的宾馆,安置他住下之后就回去了。
子诚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房门已经第二次被敲响了:
“帅哥,需要服务吗?放松一下?”
“谢谢,不用了。”
不久就听到隔壁一个中年女人的高声叫骂: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老娘养你们有个屁用?!你们看对面的姑娘们,平均一晚上就接好几个客人!……放屁!自己没用还说是客人不需要?看我不打死你?!”
接着就是年轻女人的刺耳尖叫。
子诚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等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以后,子诚就要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问了句:“是谁?”
“我是住隔壁房间的,我的淋浴喷头坏了,你能帮我看一下吗?谢谢了!”
子诚打开房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快速闪了进来,一言不发就开始脱衣服,眨眼间她身上就只剩了内衣,子诚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赶快拦住她,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她,说:
“别……对不起,我真的不需要,这些钱你拿去吧。”
她接过钱,默默地看了子诚一会儿,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在出房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了句:
“谢谢你。”
第二天子诚回到学校的时候,女朋友已经回校了,在等他一起吃午饭,他没有心情做任何事,在路过校外的小吃摊时买来几个雨薇最爱吃的红薯。刚准备付钱,只见几俩小推车飞驰而来,车主一边跑一边喊:
“来了!来了!”
瞬时间所有的摊贩都推车躲进了校园里。几分钟后,他们之间相互传递着信息:“走了!走了!”
卖红薯的阿姨显然没有料到买红薯的人还在等着付钱。
“多少钱?”
“本来要十块的,你给个本钱,七块就可以了。”
子诚把十元钱放在她的手中,叹了口气,转身往校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