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二天许阳去找林紫珊,第一次注意到她胸口比以前大多了。
很多小说里有台词说女人待在一起准没好事,其实男人在一起更没好事,他们会互通有无,学习对方的缺点,比如骂人、打架还有抽烟。所以,男女在一起有时是最合适的。比如许阳和林紫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许阳需要时刻保持文明,让他想说的那些脏话都淹没在脑海里,不会像在徐子明他们面前一样什么都说。林紫珊呢?她反倒是越来越不拘谨,在许阳面前不再表现出一贯的淑女姿态,有时甚至会对许阳破口大骂,每当这种时候,许阳暂且安慰自己,对自己说这是林紫珊与自己亲近的一种表现。
林紫珊正在家里让他姐姐帮着补课,提前学习高中的科目。他们这一届学生非常倒霉,恰好碰上教育改革的春风,文理科都必须要学得很卖力。进门后,许阳看到林紫珊面前的书本堆得像某些政府办公桌上的机要文件多得要命,心里拔凉了一番,一是自叹自己现在到处疯玩不学无术,二是为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涯担忧。
林紫珊的姐姐刚从一所全国重点师范大学毕业,拿着文凭找了份既清闲待遇又好的工作,双休日的时候就来帮林紫珊补课,悄悄补了已有个把月了。林紫珊口出狂言,说自己一定能考上全中国排名前十的大学,许阳听了只好一时无语,想自己还在浑浑噩噩的时候,林紫珊就已经目标远大,不禁佩服。
“你呢?你准备考什么学校?”林紫珊问许阳。
许阳沉思了一会儿,摸着头皮说:“额,我还不知道,以后看吧。”
“哎,小弟弟。”林紫珊的姐姐在一边横插一腿,用仿佛他妈的口气说:“你现在就要计划好了啊,时间过得很快,到时候会来不及的。”
许阳对她称自己是“小弟弟”万分讨厌,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林紫珊对许阳的到来有些惊奇,她问他怎么想到要来的。许阳当着她姐姐这盏电灯泡十分尴尬,如实回答说想问一问林紫珊是报哪一所高中。许阳他所在的市里,总共有四所所谓的重点高中,他的分数离省重点差了点,市重点中学估算着也不够,而且又不如另一所名叫“育人中学”的高中离家近,所以上“育人”就在所难免。
林紫珊摇摇头,说自己还不能确定,要等和父母通了气之后才知道。
许阳说那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说完,装模作样地和林紫珊一起跟她姐学了点高中科目,学的是高中物理的能量守恒,听得他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出林紫珊家门时已经艳阳高照,盛夏已排山倒海不可阻挡之势而来,路边的树全都耷拉着枝叶,他边走边想:能量守恒个屁,这热量怎么比来的时候突然就增加了。走到家,他已经焦头烂额。
饭后,徐子明、刘洋和陈光找他去了网吧玩。
晚上,许阳从网吧回来后,心里仍然惦记着林紫珊的事,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新学期的去向,林紫珊说还没有。从林紫珊口中,许阳得知了两天后就是她的生日,她让他到时候去家里过生日。
“你到时候得送我礼物啊!”林紫珊在电话里说。
“额……嗯,应该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许阳说。
挂了电话,许阳想来想去没什么好送的,只好忍痛割爱,把那只买给自己的MP3包装好送她。吃完晚饭,他到街上的饰品店里去了一趟,叫店员把MP3包了起来。走出店门口的时候,街上的街灯依稀,犹如天上的星星,对他眨着眼睛。
符合辩证法矛盾对立统一,有相聚就有分别,相聚了三天,陈光决定要走了,三个朋友去他家为他送行。陈光和爸妈已经把行李打包好,扔在桌上。
“你以后回来了,一定得打电话通知我们啊!”临走前,许阳煽情地说。
陈光拍了拍许阳的肩膀,看着站在一旁的徐子明和刘洋,说:“放心吧,我一定一定。考大学的时候,我们可以考一所大学,免得两头牵挂。”
“对啊!大家到时候不是可以考一所大学的吗?”徐子明说。
陈光的母亲这时在门外叫他,有一辆他父亲朋友的轿车已缓缓地停在前面的路上。陈光答应了一声,提着个旅行箱,和三个好兄弟一起出去了。在路旁站了会儿,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让他们赶紧上车,陈光对他们说了声“再见”,就一头钻进车里。汽车启动,一缕黑烟滚滚地从排气管里排出来。陈光也就此上路,半分钟后在路的拐角处,消失在许阳他们的视野里。
许阳无不感伤,回过头问徐子明和刘洋:
“你们留他那边的电话了吗?”
“有。”刘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陈光新家的电话号码,是一大串长途号码。
权且先把陈光的怀念抛之脑后,许阳的小女友林紫珊的生日来了。许阳把用包装纸包好的MP3当作礼物送给了林紫珊,心里一边承受着失去它的痛苦。林紫珊的母亲以前也见许阳到过她家来,觉得他就是林紫珊的一个异性同学,完全没有想到他是已经夺去她宝贝女儿初吻的小男友。
“阿姨。”陈光在门口拘谨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比某些人初次叫“伯母”还拘谨。
许阳发现林紫珊请来的这帮同学中,还有她们班的两个男生,而且围在她周围打闹,顿时醋意发作。钱晓梅也在,刚进去的时候,两人目光相撞,在各自心里一阵慌乱之后,目光又闪躲起来。还有其余的则是林紫珊的死党,一帮疯丫头,都是她下课上厕所时的最佳伴侣。
林紫珊那一整天都心情舒畅,吃完饭大家一起唱了几句生日歌,起先还可以,后来因为全都天生一副没谱的嗓门,调一下跑到了火星,没好意思再唱下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紫珊用力吸了口气,两腮鼓得像发声时的青蛙,然后一口气把十几根蜡烛都吹灭了。房间里也因此失去了光源,变得暗无天日。开了灯,钱晓梅帮忙和她一起切了蛋糕,所有人如饿虎扑食,把蛋糕瓜分殆尽。
“林紫珊,你许的什么愿啊?”钱晓梅问她。
“我告诉你了,不就不灵了吗?”林紫珊答。
“我猜你肯定是想考个名牌大学,是不是?”钱晓梅又问。
“对了,林紫珊,明天就要报学校了,你准备报什么高中啊?怎么现在还不告诉我们呢?”林紫珊的一个死党问她,嘴里还嚼着蛋糕。
“我听我爸妈的,他们说了要报育人中学。”许阳一听心里乐了,林紫珊接着说,“虽说不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但那儿的英语学科是最好的,我的志向是将来要当个翻译,所以报那里。”
她的几个死党顿时一脸的失落,因为自己都要报别的学校,只有许阳高兴得溢于言表,寻思着什么叫作“夫唱妇随”。
聚会后,林紫珊和许阳约好明天一起去招生的地方报学校,第二天,两个如约而至,一起挤进了人如潮涌的招生大厅。徐子明和刘洋这两个光杆司令也在那里,徐子明报了育人高中,而刘洋因为差了三分,只好含恨报了一所普通高中。学校给社会最大的贡献就是在人还尚未进入社会之前就帮人分门别类,贴上“重点”与“普通”的标签,好让人自己给自己定位。刘洋自从报了普通高中后,觉得自卑了不少,在许阳他们面前,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变小了。
三个重点中学的高材生和一个普通中学的低材生那天一起走出了招生大厅,他们严肃地谈起了自己的未来,可当他们兴致勃勃地谈的时候,发现未来是一件特别缥缈的事,仿佛是在建一座空中楼阁,建起来容易倒塌更容易。未来也是一件特别难以把握的事情,人对于未来最可以把握的无非就是将来大家都会死去。
小镇的七月稻田里呈现出一张青黄色的面孔,微风吹起时,路边的稻浪随风波动。麻雀躲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咿呀歌唱,沉寂了两个阴天的日光宣布它高调复出,直晒得人七荤八素。
许阳的家属于城乡交接地带,社会人员复杂,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在这里集群,想必又是将来中国人口流动史上的一段佳话。许阳闲得发愁,到亲戚家去住了几天,回来时心情更加沮丧,他无意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出现了一颗青春痘,他没当回事儿。青春痘在随后的日子里接连不断地在他脸上冒出来,很像一个个地鼠,因为受不了皮肤对它们的阻隔,冒出了头。
许阳苦不堪言,买了一支祛痘的洗面奶,一天洗三次和吃饭一样准时,洗得脸上都蜕了皮泛了白光,也没有抑制青春痘在他脸上横行霸道地生长。他因此大骂医学研究界人士无能,专门研究些什么分子、量子还有动物细胞,连简单的祛痘产品都研制不出来。半个月后,他的脸上已经遍地开花,留下了青春痘的斑痕累累。
林紫珊见到许阳后,对他脸上的惨状深表不解,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许阳说就在半个月前,突然就出现了。
徐子明和他父亲的矛盾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且有点像他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一般有增无减。他父亲生他的时候已经年逾三十,在上一辈人中实属罕见。徐子明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某些电视剧中那些老态龙钟的老爷,夏天来后,他喜欢喝饱了啤酒,像雕塑似的纹丝不动地躺在沙发里,肚子像球一般鼓起,仿佛一碰就爆。
他父亲对他的教导少得可怜,见面的时候也少,一心扑在建设祖国的光荣事业上。徐子明挨了一巴掌后,疼在脸上痛在心里,体谅到他爸最近忙于工作,回到家像个孩子似的撒一撒气也情有可原。虽然徐子明自觉理亏,但想让他先开口理他爸,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父子俩的关系一直僵着,为了面子谁也不肯先理谁。人们常觉得女人对男人赌气是理所当然,其实男人也会对男人赌气,这时候赌气就不叫赌气而叫骨头硬,男人只是有一点比较吃亏,他不能对女人赌气,因为对女人赌气等于在赌自己气。两个人进进出出都不理对方,觉得谁先理对方就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在暑假,徐子明除了和许阳他们玩之外,仍然喜欢独来独往,去到处逛街和跟熟人说闲话,他游荡在小镇街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像一只流浪狗。
快乐的人看眼泪,眼泪都是喜出望外的;寂寞的人看笑脸,笑脸都是苦涩无奈的。徐子明感到无穷无尽的寂寞盘旋在他头上,怎么也挥之不去。现在他的生活里只有许阳和刘洋是他的好朋友,陈光已经乘风而去,许阳重色轻友,常常去陪林紫珊,刘洋事多得快赶上日理万机的皇帝,不是去舅舅家拜访,就是去阿姨家探望。他闲得发慌游手好闲,终于验证了一句话:人不可能被忙死,但极有可能被闲死。
一个普通得连徐子明家的狗都觉得无聊的日子,徐子明睁开眼睛时已近中午,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因为梦见有人在朝他屁股上浇开水而惊醒。从凉席上爬起身后,他刷牙洗脸,又出门闲逛了,出门时他们家的狗仿佛是叮嘱般朝他吼了几声,被徐子明一脚踢开。
他沿街走了会儿,看见了曾和他积怨颇深的人妖正迎面走来,齐耳根的长发依然在风中飘动。原本没当回事,觉得那次自己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可以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人妖认出了他,站定了脚步向徐子明打招呼说:
“好久不见,哪里去啊?”
人妖的身旁站着三四个人,他在说话的时候态度不嚣张,反而很温和。
徐子明也停住脚步,说:“我啊,随便瞎逛逛。”
人妖听完笑了起来,徐子明听他旁边的人都叫他“陈光辉”。陈光辉穿着胸口印有骷髅头的T恤,下身一条港版短裤,一副刚从夏威夷度假归来的样子。他身旁的人都簇拥着他,问他前面这个家伙是谁。
陈光辉转过身告诉他们:“他叫徐子明,在活动室里认识的。”说完,转回身向徐子明确认了一下,徐子明点点头表示赞成。
陈光辉继续对徐子明说:“暑假里你没什么事,跟我们一块儿玩吧?”
“你们现在这是到哪里去?”徐子明说。
“我们一起到上次的活动室里去。一块儿去吧。”
徐子明答应了他们,和他们一起往活动室里走去。
此刻,骄阳已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走在街上的感觉和置身浴室如出一辙。
徐子明和他们到了活动室,陈光辉指着桌球台,对徐子明说:“我们来两局吧。”
徐子明恭敬不如从命,拿起球杆和他打了两局,一人赢了一局不分胜负。
陈光辉他们这个团体每个人都有个绰号,分别是光头、野狼、十三点和矮胖子,而陈光辉这个名字其他人也是偶尔才叫起,徐子明发现他们都叫他长毛。这种私下的时候,叫某人绰号并非对那个人的不尊重,反而是亲近,哪怕那个绰号再难听不过。既然徐子明已经和他们一起在玩,他们聚到一起闲聊的时候也打算给他起一个,徐子明再三推脱,结果寡不敌众还是被取名叫做“狗崽”。很久之后当他们追究起每个人绰号的来源,发现早已无据可查,只有鬼才知道。
徐子明那天起算是正式加入了以陈光辉为首的流氓团伙,他把以前打包收敛起来的脾气全部发泄了出来,和某些喜欢骂人的明星一样操起了骂人事业,对老师和他那个闷葫芦爸爸嗤之以鼻。他们常晃荡在学校外的某个弄堂里,推翻一排排违章停放的自行车,也偶尔抽着烟招摇过市,把哪个臭脾气老师刚买的新车当作写字的黑板。可是有几点他们坚决不会去做,比如在街上敲诈比他们年纪小的人。
徐子明跟着陈光辉他们玩的时候,许阳和林紫珊的故事也像一出言情剧在悄然上演,许阳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含情脉脉起来,三天两头陪着林紫珊不是补课就是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