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许阳荷尔蒙急剧积累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梦中常会出现一些女人的形象,那些人包括他的同学,一起长大的伙伴,甚至是教他的女老师。于是到了晚上,他总是会拿出信纸,借着灯光,开始用文字诉诸对她们的爱慕。那时候他还在上初三,他向很多女生送去了情书,结果这些情书无一例外的像射出去的箭一样一去不返,这些如箭一般的情书中伤了每一个被当作箭靶的女生,她们怀着好奇心读了许阳的信,等她们读完信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仿佛是秋天的树叶落了一地。
丽丽是第一个成为许阳猎物的女生,她身材娇小,永远扎着拖把式的马尾辫,出现在学校那两棵梧桐树下。许阳最初对她有感觉是在七月的一天,七月是一个属于游荡的月份,学校已经放假,他返校找同学踢足球,看见一个穿白汗衫的女生站在梧桐树下等人,肩上背着一个灰色的书包。见此情景,许阳后来被那两个同学称之为“重色轻友”的品格暴露无疑,他走到丽丽面前,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一样亲切慰问了她,后来还和她一起游览了学校附近的很多地方。从那一刻起,许阳开启了他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世界,留下了他在感情道路上最初的脚印。
许阳的那两个同学整个下午都没等到他,他们被许阳遗忘在了学校里那片寂寞的操场上。两个同学想要揍他是在下个礼拜的时候,他们又相约到学校去踢球,许阳深知他们名为踢球实为踢人,心里充分做好了防守反击的准备。他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话,这番话令两个同学当场咋舌。许阳说:
“你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不是我重色轻友,我对她说还有同学在等我,可她非得让我陪着她,我也没有办法。”
这段卑鄙无耻的话最终还是在蒙骗了两个天真的同学后遭到了报应,一个半月后,等许阳把情书交给丽丽后,丽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这让许阳十足地沮丧,自尊心一度像零八年的股市降到了最低谷。他还想亲自跑去跟丽丽表白,结果却因经验不足紧张过度而未遂。第一次的失败让许阳明白了多情的苦恼,可是却丝毫没有打击他,他的心里和每一个多情的男人一样不是沉浸在被拒绝的悲痛中,而是开始频繁地变换对象。
钱晓梅是他的第二个目标,他们的相遇倒是像韩剧里一样有模有样,可惜他们只有美丽的开端,连过程都谈不上。
周末秋高气爽,许阳骑车到镇上的音像店去买CD,停了车急切地往店里奔。在进店时由于走得太快,而又高估了自己对于突发事件的反应速度,他避闪不及撞上了想出店门的钱晓梅,钱晓梅嘴里伴随着一声尖叫应声倒地,她手上的两张碟片早已左右分家,散落在两侧。
“对不起。”许阳赶紧上去扶她。
钱晓梅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状态犹如很多革命片中英雄临死前的挣扎,露出了既痛苦又平静的表情,眼睛也睁得很圆,仿佛有意识地想看清楚谋害她的凶手。她看见了许阳神情紧张地弯下腰来扶她,心里才有了底,知道此案实属无意伤害,眼下最关键的是伤害程度,因为这取决着许阳量刑的大小。
许阳把钱晓梅扶起来,嘴里一边连连道着“对不起”,起身后,他发现她只是左手擦伤了一块。
“我送你去医院吧。”许阳说。
“不用了……不用了……”钱晓梅一连说了几个“不用了”,那种口气好像是她撞了许阳一样,也许这也正是许阳对她动心的地方。
最终在许阳的坚持下,他还是把她送到了医院,一路上两个人都介绍了自己,许阳这才知道她是和自己一个学校的。到了医院,医生帮钱晓梅做了简单的包扎,两个人在医院的门口分的手。
从此,在夜晚许阳开始思念的脑海里,又偷偷溜进了一个名叫钱晓梅的女生,她是那么温柔可爱,脸上天生就刻着“贤妻良母”四个大字。
此时的许阳渐渐发现了一个现象,班上所有男生在私下聊天的时候已经不再只是谈游戏了,他们有了一个怎么也避不开的话题——女人。许阳很大方地把和钱晓梅的邂逅对他的同学开诚布公了,却发现他们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一问才知道已经有很多人早就在注意她了,有几个没多久前还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只不过这些箭都像是射在了坚硬的墙壁上而夭折了。
许阳暗暗骂他们无耻的同时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开始给钱晓梅写情书。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有过一次经验,所以在给她写情书的时候,他第一次领会了老师所说的“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要知道在这之前他是不怎么听老师话的。他想也许写给丽丽的信过于直白了,这样很可能让对方觉得不真诚,而且可能太短了,于是在正式开始写的前几天,他翻了很多介绍如何写情书的书。这个举动让平时从来都没有看到儿子回家后翻书的母亲感动不已,她以为许阳要开始专心读书了。
许阳的长篇情书终于写好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悄悄地走到了钱晓梅班级的后门,叫来了一个曾经和自己一起踢过球的男生,把那封情书交给了他。那个男生接过信封,用手捏了捏,用一种惊奇地目光盯了他一会儿,心中一阵不解,问许阳这是什么。许阳轻声地告诉他是情书后,那个男生的眼神中立刻流露出了佩服的神色。许多天以后,当很多人都开始陆续地来向许阳请教如何写情书的时候,许阳后悔了当时对他说了实话。
不管怎么说情书已经送出去了,接下来必然就是一段熬心的等待,在这期间两个人的相遇总是会非常尴尬。相遇时,许阳总是想从钱晓梅的表情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是每一次他都以失败而告终,因为钱晓梅的表情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热情的问候,有时候是冷漠的走开,有时候则是害羞的低头。
终于在情书送出去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两个人偶遇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门口,许阳记得当时西边的晚霞和他的心情一样变幻莫测。
“钱晓梅。”许阳主动迎了上去。
“你好!”钱晓梅有点紧张地说,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许阳。
“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我……看了……”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就是感觉我们都太小了。”
钱晓梅说完想走,许阳拦住了她,他故作镇定,其实心里紧张得早就像一锅沸腾的汤。许阳后来绅士般地说了一句话后才放钱晓梅走,那句话不知怎么后来像长了脚一样爬进了他同学的耳朵里,令他在同学中的地位如美元的价值一路暴跌,很多人都对他嗤之以鼻,拿他的这句话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
“许阳,你说了什么?”许阳最好的朋友徐子明都向他打听。
“他妈的,徐子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都来问我?”
“我不是故意气你,其实有时候你对一件事情越坦然越是没人会在意的。”
“这倒也是的。”
“你到底说了什么,只要坦然地说出来就会没事了。”
“那天我看钱晓梅要走了,就对她说,我会一身一世等你的。”
徐小明听完后立刻放声大笑起来。
这件事让许阳总结出了两点,第一是觉得当今社会的价值取向有明显问题,难道一身一世等一个心爱的女生是一件可耻的事吗?或者“等”这个概念只能付诸行动,而说出来就会让人耻笑吗?第二是女生的素质正在普遍下降,这句话说的时候只有他和钱晓梅在场,他自己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宣扬这句话的只可能是钱晓梅,自己一本正经地表达对她的爱,而她却把他的话当成是笑柄说了出去。
钱晓梅后来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许阳每次看到她后都装作视而不见,她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先向他打了招呼,没想到许阳竟然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最毒妇人心。”
那段时间里,许阳告别了有女人来打扰的日子,暂时过稳了苦行僧的生活,他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在自己所喜爱的足球事业上,一到下课,就积极地往操场上跑,总是在满头大汗中回归课堂,这令很多人仿佛看到了中国足球的美好未来。许阳发誓不再正眼看女生,当他和班上的女生擦肩而过时,那些女生仿佛看到了一头对异性充满敌意的公牛。许阳彻底沉沦在自我构建的小世界中,这个世界只有男人的半边天,女人的那半边早已不复存在。
周末时,许阳除了为中国足球做点贡献以外,喜欢和他的朋友钻进一间乌烟瘴气的游戏机房,去打游戏。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有两个半月,直到一个名字好听的女生走进许阳的世界,不知不觉地解开了他心中的心结。她就是林紫珊。
他们两人的相遇并不比和钱晓梅相遇时浪漫,很多事情开头都很重要,但是唯独爱情不是,实践证明,爱情浪漫的开头有时是这段爱情失败的一半,很多到最后相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侣刚开始都很平凡。林紫珊和许阳相遇的地点是在学校的食堂里,以前两人也见到过,但都没有仔细地注意过对方。许阳记得那天冷得要命,他赶着去食堂吃饭,排队买饭的时候林紫珊排在了她的后面。两个人本来可以像很多人那样有缘相遇无缘相识,可是上天在冥冥中就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当许阳打好饭转身要走的时候,他食盆里的菜汤没有保持平衡,泼到了林紫珊的手臂上,这让许阳万分尴尬,马上掏出餐巾纸帮她擦干,事情结束以后,两个人就以这样一种非正常的方式认识了。
起初,许阳还保持着对异性的警惕,还没有从钱晓梅带给他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经常是林紫珊反客为主地先向他打招呼,许阳也总是爱理不理地回应她几句。过了几个星期后,两人越来越熟了,就一起吃饭一起上街玩。在别人眼里,他们早就已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鸳鸯了,可是他们的心里还只是把对方当成是好朋友,完全没有他人想得那么严重。
绯闻是许阳从他那个幽默的好朋友陈光那里听闻的,在一次体育课解散后,陈光坐在许阳身边对他说:
“听说你小子又有新目标了,快告诉我是谁。”
许阳听完觉得很奇怪,对他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后再也不恋爱了吗?至少得到了高中再说。”
“老实交代,抗拒从严。你别骗我了,前两天我还看到的呢。”
“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用肚脐眼都看到了,听人家说叫林什么的,名字还挺有诗意的。”
“你又是听谁说的,她叫林紫珊,是我的一个朋友,仅仅只是朋友而已。”
“别不承认了,所有人都在议论你们,除非你耳朵聋了,没听到过吗?从你们走路时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卿卿我我的。”
许阳这才知道什么叫作人言可畏。
“你可别听他们的,我告诉你他就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连好都谈不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事就有点……”许阳停顿了一下,说:“不过估计也就只有你们自己觉得只是朋友了。”
“我和他怎么样又不是你们决定的,关你们屁事。”
许阳并没有像他话里说的那样超脱,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回家后作了反思和总结。晚上,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呆若木鸡,心里却像地震后的四川一样异常混乱。他想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为什么不顺水推自己一把,抛开以前和女性这个种群的矛盾,好好和这个名叫林紫珊的个体谈一场恋爱呢。在他看来,林紫珊不同于其他任何女生,她的出现呼唤起了许阳小时候曾经的梦中情人。她是那么的大方可爱,关键是很多时候总是能心系着他,比如说买馒头的时候不忘问一问他是爱吃什么馅的,放学早的话会过去等自己。
当天晚上,许阳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次日起就把林紫珊当作恋人来对待。不过他一直迷惑到底什么才是恋人和好朋友的区别,恋人上街的时候要牵手,而好朋友不会,这是他所能想到的第一点。他想了很多,最后生平第一次抱着靠枕睡着了。
翌日放学回家的时候,林紫珊他们班早放学,她又去等许阳,许阳也已经习惯了她来等他,从这件事来说,习惯并不都是自己主动养成的,还可以是被动接受的。许阳想起了昨天晚上与夜晚搏斗后的思想成果——他要做林紫珊的男朋友,想到这些他心里还是有些变化,放学后两人走在路上时不像以前那样放松了。
“我听见同学们有的在说你是我女朋友。”许阳想万一林紫珊并不想谈恋爱,草率开口的话,两个人也许会因此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先这样试探一下她。
“有吗?”林紫珊显得很惊讶。
“嗯……好像有的,你没听到过吗?”
“随别人怎么说吧,我管不了别人。”
“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许阳不好意思明说出来。
“做什么?”林紫珊问。
“嗯……”
“……”
“做……那个……”
“做……哪个?”
“……”
“……”
两个人最终都无语了。
通过这下接触,许阳明白了女人不仅仅是一种智慧的动物,而且是在男人面前最会显示出她智慧的动物,在面对恋爱的时候,男人就未曾赢过。林紫珊到底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这个问题让许阳寝食难安,明知没有结果却硬是要去想。他越来越觉得女人不是像人们所说的像水,而是像雾水,怎么也叫人看不透。
男性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够作持久战,跌倒了再爬起来。许阳也不例外,他准备来一次明确的表白。
一个星期里,许阳传承了汉高祖博采众议的特长,在他那群狐朋狗友之中广开言路,试图了解该如何向一个女生表白。他们常常在下课后扎堆在许阳的课桌旁讨论,手上都捧着一本书以掩饰其真正的目的,许多老师走过时都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讨论课本上的问题,等他们暗自高兴地走进办公室后,那帮人立刻摘下用书做的面具,讨论如何帮助许阳泡妞。
首先是地点的选择,有超过一半的人认为应该选在学校外面,这样就可以避免老师成为第三者突然到来的情况发生。他们还一致认可了女生都喜欢浪漫的观点,因此学校外面的那棵老银杏树下是不二的选择,冬天飘零的白雪和枯叶,清净的弄堂,加上从楼缝里倾泻在雪地上的阳光,是学校外面最能构建的浪漫场景。
地点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表白词,表白词是表白的重点。许阳没有听到他们让他要怎样怎样说,他听到的都是让他不要怎样怎样说,可见他们之中有的只是表白的失败者,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成功人士。
“你千万不能显得很着急,女生听了会怕的。”
“你也别紧张,你一紧张的话,她可能会觉得你很没用。”
“你也不能像平时那样说话,不庄重太随便的话,她会认为你还是在开玩笑呢。”
“你也不能太直接了,太直接会把她吓跑的。”
“当然你也不能太不直接了,她听不明白的话,那两个人就会很尴尬。”
诸如此类的反面建议一条接着一条,没有一条是真正管用的,到最后许阳听了还是一头雾水,一遍一遍地问他们到底自己应该怎么表白,这时他们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许阳,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作鸟兽散了。许阳心里既郁闷又开心,想:呸,你们这帮孙子唠唠叨叨废话了半天,原来其实一个都不懂怎么追女生。
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有失败的教训帮忙的许阳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作他们恋爱的先驱者,为那帮他认为的孙子们作楷模。他草拟了表白时要对林紫珊说的话,回到家里把房门反锁,大声地朗读出来,一边尽力地揣测林紫珊听到后的反应。第一次他觉得写得过于肉麻,听自己读完后全身起了很多肉疙瘩,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美女受到很多人追,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倘若每个人都这么肉麻,那个美女有一天非得成刺猬不可。第二次不再那么肉麻了,听了又觉得不够深情,那天他熬夜到很晚,几易其稿,躺到被窝里时已经过了零点,疲惫程度不亚于刚从前线回来的士兵,那时候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起了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曹雪芹,不禁叹其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