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黄昏。
白愁飞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于此,自当要为此处略尽绵力,更何况苗人凤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让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对面山头传来阵阵“嗥嗥”狼嚎!
狼嗥声中更夹杂着几声微弱的悲鸣,白愁飞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去对山。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群雪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雪狼数目少说也有十几条,而且貌似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身形倒也不小,但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乃是天命,但白愁飞眼见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心便油然而生……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当即劈中一头正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雪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倒在地,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白愁飞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全部停了下来。
白愁飞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雪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抽出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猛地把那头雪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将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白愁飞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群狼顿时惊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白愁飞走近母鹿,只见两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白愁飞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瞥,竟发现苗人凤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把一切全看清了?
但随即转念又想,即便给他瞧见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未做错!
站在树下的苗人凤此刻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武道虽然一片生机,可却始终没法将白愁飞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能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
四月十二日夜,在那简朴的小屋内,白愁飞等人正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白愁飞素来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苗人凤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胡斐本来没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烦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扒饭来掩饰心中诸般不安。
白愁飞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起身回房,苗人凤却叫住他:“愁飞。”
白愁飞应声止步,回首望他,苗人凤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愁飞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不想听的话,但他还是说了,他道:“此人是我的挚友老实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白愁飞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深渊!
苗人凤犹自道:“老实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白愁飞的反应,问:“愁飞,你明白吗?老实大师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师父。”
白愁飞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苗人凤想以老实和尚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苗人凤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白自在等人一死,他的生命便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不能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苗人凤满情期望,现在他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有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胡斐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愁飞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老实大师啊?”
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也是为了白愁飞着想。
白愁飞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沉静,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
房内一片漆黑。
胡斐早已深深睡去,白愁飞却仍在思潮跌宕,看着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胡斐,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冷月宝刀”不接受他,苗人凤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胡斐虽是同睡一床,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每当他记起白自在等人生前那慈祥的笑脸,和他们死后血淋淋的尸首,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们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白愁飞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乘夜向外飞奔而去。
※※※
阴暗的树林中,白愁飞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
他当然感到寂寞,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他并不害怕,他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道细小的身影挡住了!
昏暗的月色下,白愁飞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胡斐!他竟然也猜到自己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自己弄醒了?
只见胡斐满脸忧色,道:“愁飞,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白愁飞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胡斐身畔擦身而过时,胡斐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愁飞,冷静点!”
白愁飞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使出“万古神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胡斐纵身一跃,竟以一种绝妙身法灵巧避过!
白愁飞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胡斐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那次你在我使出“云龙三现”前全力施为,我未必能胜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胡斐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白愁飞私下一阵感动,胡斐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所有人都无缘。
胡斐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愁飞,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白愁飞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出这句话。
胡斐呆住,料不到他倔强如斯,此时白愁飞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渐行渐远,但终是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里,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白愁飞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胡斐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白愁飞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有点想哭。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胡斐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愁飞坚决要离开啊!请您快劝劝他吧!”
苗人凤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愁飞既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白愁飞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