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苗人凤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白愁飞使出那招“云龙三现”!
他还记得,学会这一式,源于……
当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江湖之中恩怨太多,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继承了先辈之血仇。
那年,胡一刀护妻去南方产子,至唐官屯突然临产,此时恰与苗人凤、田归农等人相遇。胡一刀遣人将当年实情相告,却因田归农从中做梗而未达。胡、苗遂有一场苦战。交战几日,二人仗义行侠之豪气与各怀之绝艺使对方顿生钦佩,虽为仇家却彼此视为知己,互传绝艺。
最后一日,胡、苗各使对方武艺相斗,因小人在二人比武之兵器上暗涂毒药,胡一刀以小伤毙命,胡夫人将幼子托与苗人凤,随夫自尽。
苗人凤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胡氏夫妇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融会贯通“胡家刀法”劈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招——“云龙三现”,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细心抚养胡一刀爱子胡斐,立志等其武功大成之后,以命相抵,还胡氏夫妇之旧债。
正因为“云龙三现”的创念原在于心中的悲痛之情,刀意已凌驾于刀式及刀诀之上,故此用刀者心中愈是悲痛狂放,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苗人凤感到胡斐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尚未知道所经历的变故惨事,心中还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白愁飞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刀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武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白愁飞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武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
翌晨,当白愁飞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胡斐已在苗人凤的教导下练刀。
白愁飞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刀,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
胡斐一见白愁飞,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愁飞,你早!”
苗人凤一直背向白愁飞,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愁飞!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斐儿练剑吧!”
白愁飞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苗人凤温然一笑,随即教导胡斐,道:“刀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白愁飞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胡斐舞个不停。
这个黄脸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
于是,白愁飞每天都站在苗人凤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苗人凤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白愁飞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武论道,多学一些关乎武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师傅梅剑花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武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兵合一,而是人兵两忘!白愁飞连人兵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兵两忘了。
对其而言,招式及口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兵合一或人兵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苗人凤有回还带他和胡斐到就近的市集办货。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胡斐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胡斐也不例外,苗人凤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白愁飞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胡斐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新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胡斐,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愁飞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苗人凤和白愁飞仍听得十分清楚。
苗人凤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白愁飞见胡斐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胡斐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白愁飞道:“愁飞,你怎么不一起
求神?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白愁飞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胡斐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苗人凤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愁飞,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想到的。”
苗人凤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白愁飞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苗人凤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白愁飞默然,他本来也想苗人凤明白他的心意,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祖父白自在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些个杀人凶手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白自在一个公道?到底天道何公?
苗人凤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白愁飞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灭我“凌霄城”的凶徒!”
“为什么?”
白愁飞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苗人凤,义无反顾地道:“那些人非杀不可!”
苗人凤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
四月十一
胡斐整个清早都在逗弄那些雏鸡,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可爱动物,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胡斐只得十岁,自然亦不例外。
只有白愁飞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着胡斐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
胡斐还一边忙边问白愁飞道:“愁飞,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一起玩吧?”
白愁飞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胡斐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白愁飞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兵器,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少说也有二十余件!
然而这些兵刃全都没法吸引白愁飞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刀上。
那柄刀外观十分平凡,刀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绝世神兵。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刀,还一柄散发浩然之气的绝世神兵!
白愁飞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把刀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把刀的刀气看来并不欢迎他!正因这把刀的抗拒,更激发起白愁飞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刀!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刀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白愁飞,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白愁飞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刀身从刀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刀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把刀,果然是绝世神兵!
它根本不属于白愁飞,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把刀背道而驰!
白愁飞这样强行拔刀,刀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刀整柄抽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连一把武器竟然都不认可?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白愁飞正自和刀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黄脸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胡斐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愁飞,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冷月宝刀”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胡斐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冷月宝刀”,随即把刀放回原位。白愁飞默默地注视胡斐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冷月宝刀”,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白愁飞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把刀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苗人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