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峰痛苦的喊声已变成嚎叫,每一声都撕扯着所有人的心,而每一声又都吼出了其他人的痛苦。若不是在这样的密林,若不是这里的每个人生都如此特殊,若不是面临着如此生死未卜的绝境,谁会这样嚎叫?谁会面对这样的嚎叫毫无惊恐,却只有各自内心满满的痛?
心悦起身,想去安慰邵子峰,却被沈步峥一把拉住。“不要安慰,让他哭出来……”沈步峥望着心悦,“我们中的哪个人不是受够了别人的安慰?”
心悦再次缓缓地坐下。静静地听着邵子峰的嚎叫一声声地变小,最后归为沉默。
“可是,这个故事还没完……”邵子峰再次语气缓慢地说。“下面的,才是我真正的秘密,如果无法走出这个林子,我就只有把它带进坟墓了。我不想背着这样的秘密进坟墓,我没有办法面对我死去的家人……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敢去死!”邵子峰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地继续说。
“我姐那最后一声喊叫声音太大、太惨了!那两个人竟也被震住了,他们可能也怕这喊声招来人,两个人拨腿就跑。我的身子像被冻住了一样,连眼泪、哭声都一起被冻住了。我看到我姐的身子还在扭着,然后,她一点一点痛苦地往前爬着,朝着我爬……可是,我的身子还‘冻’着,我不敢出声,不敢动……我姐还在爬。透过窗子里的光,我看到我姐的眼睛一直望着柴垛……她是想要活啊……她终于爬到柴垛前,一只手,一只全是血的手向前伸着……然后,那只手突然就软了下来,就在我眼前,轻轻地抽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
邵子峰在眼前摊开两只手掌,直直地看着,那双手抖得越来越历害。
“我都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我才敢挪动我自己。我抱着弟弟钻出柴垛……我姐姐就在我眼前躺着,我却都不敢碰一下。我放下弟弟……绕过我姐的……我姐的……尸体……拼命往外跑。我当时其实就是想逃命,我就是个懦夫!我没想过救人……甚至不敢看我爸妈、我奶是不是真的死了。我疯跑着穿过小卖店……被我爸的……尸体绊倒了……水泥地上全是黏糊糊的血,我的脚上粘着血,又滑倒了……”
“我跑了大约几百米,才想起去叫人。那时,村里的房子还很稀,邻居都离着远。我跑到我最近的二大爷家,死命敲门……”
“后来的事,我都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天亮时,好多村民站在我家门口,摇着头,都说:‘老邵家太惨了,就活了二小子一个……’我那时才突然想起来,“我哭着问我二大爷,不对啊!我弟呢?我弟呢?……”
“二大爷抱着我哭,说:‘二小儿哇,你弟……他让人掐死啦!’二小子你别哭啊,这不怪你啊,你出来喊人,那帮人可能又回来了!二小子啊,你可得好好活着呀,老邵家就剩你一个根儿了!”
“杀我全家的那两个人很快就被抓住了。正敢上严打,很快就毙了……我被我四姑接到了南方,她从小就喜欢我,她是大专生,毕业就去南方打工,后来还当了个小厂的领导。我姑为了我,跟她老公离了婚,终身没再嫁……”
“那天之后,我大约有两年没怎么说过话。我记得我姑常常在半夜抱着我哭,她说:‘二小子,你得说话呀!你这样姑太心痛!’……两年以后,我才慢慢开口,但我的性格却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变得……有些暴力,常常因为打人被找家长,后来,有个体育老师在我胡闹时给了我一个大耳光。他说:打同学你算个屁!有能耐你当警察打坏人去……”邵子峰苦笑了一声,“后来,我还真的当了警察!”
“你们能忘了有人死在你们面前的事吗?”邵子峰突然抬头望大家。何雅流着泪摇着头,沈步峥一边痛苦地笑着,一边也摇着头。邵子峰说:“蓝宝说,后来他曾经把昆扎死的事儿忘了,我真不信!那种事谁能忘得了?一辈子,日日夜夜地跟着你!不让你生,也不让你死!”
邵子峰又摊开两手,那手掌上的草汁如今已变成暗黄色,“如果你的手里还有一条人命,那就更是每天生不如死了!”他的故事竟然还没完!
邵子峰又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下去:“半年前,我去杭州开一个公安系统的会。在那里,竟然遇到了当年负责我家案子的那个老警官……他看到我的名签后就特意把座位挪到了我旁边。他问我:‘你是东风村老邵家二小子吗?’我当时就一个激灵,已经好久没听过东风村这个名字了!我说是。他就激动握着我的手说:‘好样的,二丫头!也当警官了!’他说后也觉得失言了,便不再说话。”
“晚上,我们竟又被分到了一个房间。夜里,我们难免会提到当年的事儿。我说,谢谢你陈叔,那么快破了我家的案子,替我们全家报了仇。陈警官笑了,他说,‘那个案子好破。当年那个年轻的不是老手儿,没审两句就撂了!’……可陈警官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说来也奇怪,按理说这俩人儿手里这么多条人命,横竖也是一死,可咋也不承认掐死你弟弟的事儿……’”
一股寒意顺着心悦的后脊梁直冲头顶。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邵子峰,他们终于知道,邵子峰所说的“秘密“是什么了!
邵子峰一双颤抖的手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脸上,好像要将自己亲手闷死在这双手中。
密林里又经历了好长一段的死寂。邵子峰突然大声地说:“我弟弟是我亲手杀死的!我怕他出声!我把他勒死了!就是这双手!就是用这又双手!“他又把双手放在眼前晃动,“把我弟弟勒死了!“
邵子峰一双拳头一次次狠狠地砸向地面,直到双拳血迹斑斑。“我谁也不敢跟谁说。我天天做梦……我们家的人全都躺在血里,谁都不理我。只有我弟弟摇摇摆摆向我走过来,伸开小手儿、笑眯眯地喊着哥哥……然后,我走过去,抱起他……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
“你们还叫我邵警官?哈哈……我他妈不是警官,我是个杀人犯……那之后,我的手就开始不停地抖……我不怕辛苦,办案子很拼,本来已经选拔到了集训队,马上就要进到每个刑警都梦想的那个地方。可是,那天之后我废了,我不能再办案子了,我放了长假,离队修养。一双发抖的手怎么拿枪?一双杀人的手,怎么救人?”
原来,这才是邵子峰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