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从小就是……”邵子峰一边说,一边用手不停地拔着身边的野草,那草汁将手掌染成了奇怪的绿色。那双手依然止不住抖动,他瞪大眼睛看着手掌,仿佛那上面不是草汁,而是鲜血。
“我生性胆小,也很害羞,虽然是家里最大的男孩,但却远不如我姐性情泼辣坚强。我姐比我大5岁,我受别人欺负时,都是我姐帮我出气,我当时还有个弟弟,出事时才满两岁。我照顾弟弟倒是有一套,像过家家一样,不厌不烦……他们说得对,我就是像个女孩,村里的人常常笑着叫我‘二丫头’。”
邵子峰这样开始后,并没有之前想像得惨烈,当“二丫头”一词出口时,心悦竟有点儿想笑了,她实在不敢想像眼前的邵子峰和这个词能有任何关联。
“我爸妈都是脑筋特活的,在我的记忆里,爸妈聊的话常是关于赚钱的点子。两个人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钱,其实,那种感觉也挺甜蜜的。那个年代,父母的小钱就是孩子的安全感。我记得那时候小孩儿吃冰棍,总是喜欢嘬着、舔着,就是舍不得快吃完,我爸看到我这样就总是跟我说,‘儿子,别舔,大口咬!吃完爸再给买!’……对于孩子,这可能就是幸福!”
“一样的水稻田,我爸就琢磨着在里面放养了泥鳅,不仅水稻比别人家长得好,而且有时泥鳅卖的钱比大米还多。我妈也特能干,她在我家的前趟房开了个小卖店,后来花钱买来很多旧砖,铺出了好大一块空场,又不知在哪儿弄了个音箱,到了晚上就放音乐,我妈让她要好的几个姐们儿来这儿扭秧歌、跳舞,没过几天,来跳舞的就越来越多,不出一个月,这里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小卖店的生意更是好得忙不过来,一天光卖冷饮的钱都有几十块……”
“村里人都说这两口子真是精明到家了,我爸妈也就有点飘了。我爸就是喜欢别人夸他聪明,他喜欢讲道理,让别人听着。而我家的那个‘小广场’上发生的那些大小纠纷,他也总爱去给人家调解一下……”
说到这里,邵子峰站起身来,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坐久了,他需要活动一下。也好像,下面的话需要更多的力气。果然,他的语气突然就变了。“就是因为这个,我爸坑了他自己,也坑了我们一家人!“
“我记得当晚闯进来的其中一人,一边用刀砍,一边说:‘我让你聪明!我让你得瑟’……‘我让你聪明,我让你管闲事儿’!”
邵子峰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他的手掌伸直着,像一把刀,一下下狠狠地砍下去。心悦的心一阵抽搐——邵子峰那眼神中的愤怒,并不像是针对那个行凶的歹徒。此时,他倒像那个行凶者!他的愤怒,随着他的手掌一刀刀地劈下去——劈向他的父亲!
“你恨你爸!”沈步峥打断了邵子峰,他的表情也有些惊恐,看来,邵子峰的疯狂惊吓到的不止是心悦一人。
“对!我恨他!我恨他自作聪明,害了我们一家人,坑了我一个人生不如死。”邵子峰虽然停下了砍人的动作,可他眼里的愤怒却越烧越旺。
邵子峰转过身去,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走到一棵树前,将头抵住树干。有一刻,那个姿势不禁让人想起金大卫死去时的场景。
沈步峥走到邵子峰的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那些人也未必是与你爸结了怨,也可能是为了钱吧?”
邵子峰隔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大家围坐的地方。他的额头上留下了血红色的划痕,看着让人心痛。
“那一年,我7岁,姐姐应该是12岁,弟弟刚满两岁……我想那一晚他们本应该是来偷些钱的。
“我很怪,在那个年纪觉竟然特别轻。我先是听到外面屋里我妈对我爸说‘店里好像有声儿,你去看看’,爸爸好像身起身听了听,但又说‘哪儿有啥声儿?快睡吧!’隔了一会儿,我听到我妈还是起床去店里看了,我妈开门的那一刻,我就有种很不祥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心突被什么紧紧攥住,猛往下拉,我好像已经看到我妈倒在了血里……而几秒之后,我真到听到了我妈的惨叫……
“我爸猛地起身,大喊‘咋地了?’他起身找家伙,往外跑,突然又回身冲着我们屋里喊了声‘躲出去’!
“姐姐也惊醒了,她要跟着我爸往外跑,我哭着抱住她的腰说‘姐,爸让咱们躲出去!“没一会儿,前趟房儿就传来了我爸的惨叫声,货架子倒地的声音……还有……那个男人的吼叫,‘我让你聪明……’”姐姐也哭了,全身发抖,但却马上跑到爸妈的炕头儿,抱起熟睡的弟弟,拉着我从后门跑到后院儿……
“我们两个抱着弟弟,站在漆黑的后院接着哭,不知往哪儿藏……我记得自己突然失控地哭着说,‘姐,爸妈可能都死了!’姐姐马上捂住了我的嘴,拽着我往柴垛走。我家的柴垛特别大,我和姐姐在后院玩过家家时,曾经在里面掏开个洞,我们管那儿叫‘柴禾家’,可是那个洞很小,也就能藏一个人,姐姐按着我的脖领子往里面塞,然后把弟弟放在我的怀里,‘别叫他出声儿!’——这是姐姐的最后一句话……”
邵子峰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双膝,十根手指仿佛已陷进肉里。他努力不让自己哭,但声音已抖得不行。
“我姐又转身找地方藏,可是真的没处可藏了。我从柴禾垛的缝儿里隐约看着我姐的背影,她太可怜了,无助地站在院子中间,身子一直在抖,两只手不停地抹着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姐姐好瘦、好小……“
“就在这时,屋里的灯亮了,随后家里的后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戴着脖套遮着脸的男人拎着刀气喘吁吁地走进后院,而我姐就在他面前!我姐撒腿就往柴垛相反的方向跑,结果还是被那个人按住了,姐姐坐在地上恳求那个人:
‘别杀我!我求求你……’我在柴垛缝里看着他们两个人的侧影,那个男人竟然也在发抖动!他的刀,还是干净的……他的刀还没杀过人!放过我姐吧,放过我姐吧!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
“可这时,从后门又冲进来一个人。他对那个男的低声吼着,‘你磨叽啥呢?大的、老的都让我弄死了,你他妈还想一手儿不伸?’我的心像被两只手死死拧住一样疼,血冲向我的头顶,像要炸开一样……我的爸妈没了,奶奶也没了……可是,我一动不敢动!这时,怀里的弟弟开始不安的扭动,我努力用胳膊夹住他,脸贴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出声来……
邵子峰狠狠地咬着嘴唇,两行眼泪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下来,他还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一双眼睛憋得血红。
这是好长的一段沉默,长得让人觉得邵子峰似乎再也不想开口了。所有人也都沉默等待,等待一个人继续慢慢揭开心底的伤疤,让血流出来,再看着那血一点点流淌殆尽……
邵子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无法抑制的喉咙抖动的声音,接着说下去:“后来的那个男人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拉下了另一个男的脖套。他冷笑着,‘她看到你脸了,你还不杀了她?’那个男的一下愣住了,可是,这只是几秒的迟疑,那刀就向我姐的胸口刺了下去……姐姐的惨叫声……惨叫声……”
邵子峰终于无法抑制住喉咙里的呜咽,这种呜咽最终变成了尖利的痛哭声,那凄惨的吼叫和哭喊在深山里回荡,仿佛已经把所有人带入了那个血腥惨烈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