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皇帝也只是想要敲打他一下的,反感归反感,倒没真想把他怎么样,没想到这网一撒开,就没法收回了,索性就闭口不管了,想静待他们骂完后再安抚几句,这事就算勾了了。但是此时的玄宗已非开元之初那个精明干练、政听分明的年轻帝王,他老了,人一老,思维就不大清楚了,情绪也不大能控制自如了,听着大臣们批斗陆忠正的话,想着他们骂的也没什么不对啊,想着想着,火气就上来了。
“陆贤希,别的朕也不跟你计较什么,朕只问你一句,你最后提到大非川,是个什么意思?”皇帝最后那一声质问声音很大,真的动火了,大臣们知趣地沉默了,那个尖嘴猴腮的官吏则在窃笑。
“臣……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皇帝动真格了,陆忠正还是要害怕的。
“打比方?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你怎么不拿哥舒将军的石堡城一战打比方?你怎么不拿王忠嗣将军败契丹一战打比方?你怎么不拿薛将军的三箭定天山打比方?你怎么不拿卫青、霍去病的焚匈奴王庭,拓地五千里打比方。就单单挑了大非川,你到底是何用意?”皇帝声音越说越大,全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皇帝不怒则已,一怒则天下震动。
所有的人都跪下来了,诚惶诚恐,陆忠正终于知道自己这一次是惹祸了,但他性子执拗,并不怯步,看到皇帝震怒,反而抬头,迎刃而上:“陛下,北夷易御,西戎难荡啊……”
“那有什么区别?都是夷狄,都是又落后又野蛮、不通教化的番邦小国,论人口户数,还不足我大唐的几个州县大,论兵势之胜,两个吐蕃也不是我大唐的敌手。你在这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的面前如此诋毁我军前程,到底是什么居心?陆贤希,朕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对朕的用兵之策多有非议,但朕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也就未曾为难过你,怎么,你难道是看朕不跟你计较,越来越贴上脸了还是咋地?”
“臣不敢!臣绝对没有这层意思,臣只是想尽自己的职责,为黎民百姓争一个太平清世。”陆忠正诚惶诚恐。
“太平清世?”皇帝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是的,太平清世。”
“哈哈哈,”皇帝突然一阵讪笑,口气中充满了不屑:“陆贤希,你也未勉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吧?我问问你,你难道觉得现在朕治理下的大唐就不算清世了?要不,朕给你来算算账,自本朝开国至今一百三十一载,论户籍数、赋税数、以及每年来朝贡的番邦国之数目……何时能到达今日之胜的?你自己扪心自问问,对了,要不要朕叫人把户部的账册拿过来给你亲自过目?”
“陛下,”陆忠正正色道:“臣一直觉得,陛下能有今日之建树,当真是成果斐然,这一点毋庸质疑,但臣也一直以为,现在的确还不算是太平清世……”
“哦?竟然如此,你且说说,到底你心目中的‘太平清世’是个什么模样?朕倒很想见识一下,”皇帝收起了冷笑,眼神锐利无比。
“那臣就斗胆开口直说了,臣是觉得,现下户籍虽多,但户外流民更多;赋税虽众,但大多流入了贪官污吏以及内务府的私囊;番邦国虽多,但大多只是墙头草,此时顺彼时判的,并无实在意义……还望陛下不要太在乎这些虚衔,能够注重实际,广开言路,多多体察民间疾苦,以艰苦朴素之风,重启开元之政。”
“你放肆!”皇帝嗔怒打断他道。
“陛下,请听微臣把话讲完,”陆贤希不卑不亢。
“好,你继续讲……”皇帝压抑着火气道。
“其实,臣心目中太平清世的样子,是一个人人能够安居乐业,丰衣足谷,简单而朴素的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天下太平无大事,无兵革之灾,亦无冻馁之虞。为官者不贪,为将者不怯,为君者不私……”
“天子,人臣,百姓能够真正做到交心,所有的人都同心同德,共勉共进。无贫富之分化,无身份之高下,为业者,安心其业;为官者,尽忠职守,不以一人之好恶而损众利;为君者,虚贤纳谏,待民如己,不黩武、不铺张、慎言、笃行,社会风化古朴而太平,教化而理智。”
“先人有曰: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如若陛下能做到这几点,则太平清世,为期不远矣!”
“讲完了吗?”皇帝道。
“陛下,已经讲完了,”回答完,陆贤希终于弯下了腰来,静默无言,候待着龙座上那个人的反应。大厅上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大臣倒有人想说话,有人想继续声讨陆老头,有人则有那么点“良心”发现,想和稀泥挽回几句……但皇帝既没说,谁也不敢插话。
“陆贤希……”皇帝忽然长叹了口气,开口道。
“微臣在。”
“给你两个选择。”“陛下,是……何意?”陆老头一时没明白过来。
皇帝不答他,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掌来,指着陆贤希所在的方向:“你把头抬起来。”
陆贤希依言抬头,与龙庭宝座上那人四目相对,两个同样鬓角霜白的人,第一次双目直视对方,也为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双目直视。
“第一个选择,改变你的观点,写道奏折,同意朕的这次出兵战略,明日早朝在大厅上当众宣读,以前的事情,朕既往不咎,你还是你的给事中,朕会让你安然呆到退休,而且……待你退后朕会再赏赐给你百亩良田,你的儿子,朕也会设法给他一个爵位的。”
“第二个选择,如果你硬要坚持你的观点的话,这个朝廷你不要呆了,依照以往惯例,你会被贬到八里外的岭南道做一个看门小吏,但朕看你年事已高,恐怕挨不到那儿了,所以朕会提前送你上路的,至于你的家人,朕也会依法处置的……”
“陆贤希,你可听明白了吗?”
……
久久的宁静,大堂上鸦雀无声,陆贤希,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此刻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仿佛刚才皇帝的那一番话他根本就没听到一样,他像个庙里的木鱼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俄而,但见他眼神开始黯淡下来,同时,嘴角不由自主地抖动开来……
皇帝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静静看着他,面上表情没起任何变化,很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终于,陆贤希挪了一挪脚步,但见他摊开双手,甩了一下双手的手腕,似乎要把紧张给甩掉,他那沧桑的眼眸中,有某种光芒重新凝聚起来,此时的他,眼光中多了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和煦、温暖、安宁,仿佛是穿透乌云的阳光,令人感到舒服……
便见他整了整衣冠,按照君臣之礼,慢慢地、再一次地跪拜下来。
“陛下,臣意已决,用兵吐蕃之策,的确并非上策,还望陛下三思,臣言尽于此,无怨无悔,陛下请处置吧……”
……
三日后,玄宗皇帝以“妄议朝政,惑乱朝纲,”之罪,将其下狱,经过简短的审判,罪名成立,翌日午时,处以绞刑,陆贤希三代以内亲属,男者流徒充边,女者及老弱没入府籍为奴,家产全部充公。
抄家时,原本那个奉旨执行的官吏还想着能多抄点银钱出来,中饱私囊一把,但抄来翻去,只找出百来贯钱财来,再无收获,连女人用的首饰都少的可怜。那陆贤希府邸虽不小,但也是上一任这屋子的主人阔绰,整个大院内,除了几个穿着灰衣土脸的佣人之外,连一件值钱的古玩器物也没有,有的只是满屋子的书籍字画(字画也以自己书写为主),足见其清廉。
抄完家后,那官吏就押着陆轩、陆轩的母亲等全家上下十多口人,进行就业再分配去了,男的被发送到祖国四面八方为国戍边,女的则沦为公侯弟子打杂做奴仆,从剥削阶级一跌而成为被剥削阶级。
陆家其实眷属单薄,陆轩是独子,陆贤希自己也没有兄弟,也是个独子,更上面的老人十数年前也已去世了,所以除陆母王氏外,剩下来的人都是陆家的家丁跟奴仆,抄家发配令一出,陆家大院被清扫一空后,连个狗毛都不剩一个了。
对于父亲被杀,家庭遭受毁灭性的肢解于打击,陆轩是很心痛的……但他更有一层不解:为何自己的父亲要倔强到那种程度,到死就是不肯低一低头,皇帝就是上帝,掌握着天下生灵的生杀大权,跟皇帝硬,这得不理智到什么程度?所以,打心眼里,他就不赞同自己父亲的那种方式。当然,事情竟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心痛归心痛,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就从悲愤中走了出来:这一家子虽然散了,人却还活着,母亲也依然健在,需要人照料。尽管自己被打发去了充军,与唯一的亲人天各一方了,但他自从上路起,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会再次回到长安来的,这一次没有人再能赶他们走、抄他们的家,并且如有可能,一定要让那些落井下石之辈,受到应有的教训。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陆轩忽然有了一种唐末反王黄巢同志在考试落榜后走出长安的心境,当然,杀人未必可取,但是创出一番成绩,满誉而归是一定要的。短暂的消沉,陆轩就迅速从低落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在这一路上,他兴趣甚是高昂,有说有笑地跟诸官差甚至囚犯们都打得很熟稔,如此反应,一方面是说明陆轩善于自我调节,乐天知命,眼望着前方,心态不错;另一方面,更深层次有一层原因是,他陆轩并非这个时代的人,而是由于三年前一次意外,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如此经历,连他自己现在都会有所怀疑,但是记忆力又是毋庸置疑的,自己不会骗自己,“本非此中人,”看待变故自然会更比平常人更淡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