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知何时已经到来，冬天的夜空显得很亮堂，只有几颗星星在寂寞的遥遥相对。张东祥坐在半山腰，静静地望着这片深邃的天空，他的目光好像穿过无尽的时空，看到那宇宙的边际。
“还有三个月。”张东祥自言自语道。
他从来没有对时间，对生命有过这样深层的思考。时间，在他二十多年中流过，流到现在，也将流到未来，但是那个未来里不会再有自己，时间对自己来说没有了意义。生命，有时候很坚强，有时候也很脆弱，但生命从来都没有偏离一个模式：诞生，死亡，从虚空中来，亦回往虚空中去。
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张东祥的思绪。黑暗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山下爬上来。张东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为了不被人打扰，他特意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随意找了这个小山头，这个时侯，这个地方，还会有什么人来呢？
张东祥此刻的心里十分的坦然，自从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他就再也没害怕过危险。
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来到了张东祥的身边，席地坐了下来。那个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开口道：“你好。”
张东祥的心猛地跳了跳，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对这个人很熟悉。
“你好。”张东祥看到那个人苦笑了一下，心没来由的颤了一下，那个笑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悲伤。
“这大晚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来人轻轻的说道。
张东祥叹了口气：“来这里思考生命。”虽然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心中却强烈的感觉到对方不仅不是坏人，还是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果然如张东祥所料，对方并没有因为他那句话而笑他：“我也是因为想不通命运才来这的，和你也有一些相似。”
张东祥苦笑一声，摇着头，来人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说生命是什么？”张东祥突兀的问道。
夜风轻轻的吹着，沉沉如水。
“生命，只是一场虚幻，本无所谓存在与消亡。世人沉迷，为生欢愉，为死恐惧，却不知生死早已注定，而人如蝼蚁，命贱如草，自是不知。”来人说道。
也许其他人不能理解，但这些话在张东祥听来，却大有深意。生命早已注定，难道上天本来就是要让他如此年轻就要死去？自己沉迷在生命中，从没有想过生命的意义，也许上天觉得赐予他生命也是一种浪费，所以要收回去吧。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来人的声音传来，却让张东祥心中一动。
良久，张东祥微微一笑：“是了，天行有常，有常即是无常，不会针对谁，我自觉上天待我不公平，却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可是你心中还是有恐惧，有怨恨。”
张东祥咬咬牙，心中叹了口气：“也许你察觉出来了，我得了癌症，没有多少时间了。”
张东祥抬起头望着冰冷的天空：“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的近，死亡是如此的可怕，在他的面前其他的一切显得都是那么苍白和没有意义，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消失了，我二十多年来，从小到大的每一个记忆的画面，都将消失在天地间，我的家人，朋友，还有其他我不认识的人，我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所有有关我的一切，这个世界都会忘却。我曾经的梦想，我所有的希望与追求，无论对我来说是得意或失望，美好还是遗憾，都随风而去。我放不下的人，他们的幸福和痛苦，都不再与我有关。。。”
张东祥淡淡地说着，泪水却慢慢盈满眼眶，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他对自己说过不要哭，可是此刻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
两人都静默了下来，空气中有股压抑的味道。张东祥忽然苦笑一声，既然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为何还要如此矫情，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他不是觉得丢人，反正死之后也没什么人好丢的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够洒脱，不够男人。
许久对方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会畏惧死亡？”
张东祥笑了笑：“畏惧死亡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心理吧，死亡是未知，人对未知都是有着畏惧的。”
“那如果真的有来生呢？”
来生？张东祥摇摇头：“那不一样。如果有来生，那我也就不是我了。”
“所以你畏惧的是失去自己的记忆，失去你现在所谓的你自己。”
“也许吧，不过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人是没有来生的。”
“是吗？那你觉得记忆是什么？”
张东祥想了想：“记忆是人从小到大的情景画面组合，伴随着人的成长和一生，每个人的记忆不同，才决定他们本身的不同。”
“你忘记了我刚才的话，生命只是一场虚幻。”
张东祥笑了：“虚幻？那只是对人生的一种感慨，人生如梦，那只是一些人的生活态度。”
那个人似乎摇了摇头：“人生如梦，梦中你可以是任何人，会有不同的记忆，记忆只不过是被赋予你的东西，你的身体是载体，身体消亡了，记忆才会回到原初的地方。”
张东祥还是摇摇头：“这只是一种猜想，没有现实依据的。”他抬头望着天空，这片天地把尘世中的一切都笼盖了，没有谁能逃出这现实的囚笼。
张东祥忽然觉得心神一阵恍惚，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好像记起了很多事情，那是很遥远的从前，仿佛就在前世，那时他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妖怪。
怎么回事？这些记忆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张东祥震惊的望向黑暗中的那个人影，是他动了手脚？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你的前世，他死亡后被抹去记忆，才开始了现在你的记忆。”那人缓缓说道。
“你是谁？”张东祥念头一起，就开口问了出来。
“我只是另一个也回忆起自己前生的人，前世我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还有很多乡亲，我还害死了那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今生，是我的双手夺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的生命，我只是一个罪人。”
张东祥的心一痛，对方平淡的语气中隐藏着无尽的悲伤，他仿佛看见黑暗中，那人的脸上有晶莹的光芒滑落。这时他觉得自己得了癌症的痛苦和对方比起来，似乎显得不值一提。
“对不起。。。”张东祥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事，我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而且，这一切并不是由我们所决定的，不过，我会让它们都改变的。”
“改变？你难道想回到过去？”
“不，时间是不能改变什么的，这是整个空间的规律。”
张东祥摇了摇头，他不明白。
“东祥，有多少领悟就看你自己了，要不要打破死亡的规律，探索生命的大道，就在你一念之间。生命无福无祸，无喜无悲，只要大道存心，万事万物也只是虚幻。那些真是你的前世吗？那些又真是我的前世吗？生命虚幻，记忆又怎么会有真假？”
张东祥感觉到脑子一片混沌，这些话充斥在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与他的灵魂契合在一起。
张东祥忽然想起那人叫他时的语气，这个声音感觉越来越熟悉，但是他偏偏想不起来，他艰难的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本来已经走开了，听到这，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我叫杭凌生。”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凌生？”村边田野的大树下，赵小丰靠着大树，看着田野里的才种下不久的水稻。旁边站着张东祥。
“嗯，应该是，自从和凌生分开后，我就回到家，想和家人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后面的回忆就模糊了。”张东祥道。
“这么说你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进入死界的了？”赵小丰问道。
张东祥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记忆一片模糊，我现在都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了。不过我觉得这一切肯定与那两副画有关系。”
“那你的癌症？”
“从死界回来后，我的癌症也消失了，我也明白了，既然人都是虚幻的，那身体又何来真实之说？明白了这些，可能我就不用再受身体的限制了。”
赵小丰点点头。
“小丰，我去的那个世界到底是真是假？我现在还想不通，到底哪一个是人间，哪一个是死界？”
赵小丰轻轻一笑：“生和死有区别吗？”
张东祥一想，说道“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生和死其实没有区别，生界和死界也没什么区别，它们都是空间，都有人的记忆体的存在，从本质上来说，它们是一样的。”赵小丰说道，“自从咱们所处的空间都成了独立的个体，不会再有人来干预空间的发展，但是空间里自有其规则，也就是程序设定，所以凡是违反了空间规则的人，都会被空间程序毁灭。”
张东祥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那现在在那个世界，我爷爷奶奶他们还好吗？”
“你放心，你一离开，他们的记忆就改变了。”赵小丰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那就是说，他们都不再记得我了是吗？也好。”张东祥黯然道。
“你是不是在想林琋月？”赵小丰笑道。
张东祥也笑了：“算了，就当是一个美丽的梦吧。”
赵小丰脸色黯淡下来：“东祥，你说到底什么是爱？”
张东祥回头看着赵小丰：“你也想芯兰了？”
赵小丰叹了口气：“如果说爱是肉体的依恋，那我可以造出与她一模一样的肉体，如果爱是记忆的牵挂，我可以把记忆输入那个肉体，可是我不想这样做，那是虚假的，可是空间里什么不是虚假的？但我就是无法接受。真实与虚幻的区别，在我们灵魂中藏得太深了。”
“也许那是灵魂的契合吧，自古以来，都没人能真正了解爱，那也许是比大道更难理解的东西。也许活在虚幻中未必是一件坏事。人生难得糊涂啊。”
“那你和林琋月呢？她虽然和你在肉体上有血缘关系，但这些都是虚幻的，你可以不必在意的。”
张东祥默默无语。
赵小丰看着他，扯开话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继续追求大道还是安于现状？”
“安于现状也许没什么不好，领悟越多放弃的也越多，人生，快乐与痛苦，完美与遗憾，如果说领悟了一切的虚幻，痛苦与遗憾就会离去，那么曾经拥有的也就不会是快乐，人总有人的感情，得到总是需要用失去来替换的，等到心都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赵小丰再次看向绿油油的田野。
“你呢？小丰？”张东祥问道。
“我？也许我注定要走向这条道路，就像凌生一样，我们都没的选择。那宇宙无尽的深处，有人在召唤我走过去。”
“那么，保重了兄弟。”张东祥拍拍赵小丰的肩膀，“如果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这个世间虽然都是虚幻的，但我不想放弃我们的友谊。”
“我知道，我也不会放弃的。”赵小丰笑着握住了张东祥的手。
真实与虚幻，只在一线之间。如果可以，就让真实都消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