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你!”
王安石虽然双目昏花,又隔了数年不见,但当碧霞笑吟吟地挽着耿氏站在自己面前时,还是不费什么思索地便认出了来人。
“老爷好!”
看着王安石扭过身来,耿氏很是激动了。她三两步趋上前去,冲着王安石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好,好。”王安石任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碰上她,不觉一扫内心的悒郁而变得高兴起来。他推开蛋羹碗,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在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后,方问道:
“寿州距这里少说也有十来日路程,你是如何到得此地的?”
“她舅舅找着了,是去余杭探亲的,路过江宁的时候,恰好在街头遇见了小老儿。”老管家也跟着走了进来,不待耿氏回话,便笑嘻嘻地抢着替她答道。
原来如此,王安石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家中情形还好吧。耿忠呢?该是一道喽。”
“托恩相大人的福,日子也还过得。”耿氏闻言,又欠了一下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小女子夫婿是一道来的,明日便叫他来拜见老爷。”
“真是难为你夫妻两,还记得老夫!”王安石闻她这样说,很有几分感动了。也正是到这时,他方想起还没有给她看坐,不觉失笑了,便连忙唤着老管家搬椅子过来。
“耿家姐姐用茶。”碧霞见状,笑靥一闪,一个轻灵的转身,斟上了一杯香茗。
“多谢老爷,还有老管家,碧霞姑娘。”耿氏虽不是第一次来王安石家,到底身份悬殊,见主人这般热情,不免于拘谨之中,有点诫惶诚恐了。
“这有什么。”看着她忙不迭地又站起来,王安石微笑了。他示意她但坐无妨,并轻言细语地和她叙谈起来,先是一般性拉拉家常,继之便扯到了往昔的事情。
“咦,你夫家族中那个耿铁呢?”扯了一会,王安石突然问道。他记得耿忠有个堂弟叫耿铁,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熙宁五年的时候曾伴着耿氏夫妇一道到过汴京他的府中。
“恩相大人问那耿铁么?他……”
望着王安石较前已哀老了许多的面容,耿氏心中早就有些发酸了。她知道他完全是为了忧虑新法才弄成了这样子。现在他又问起耿铁,告不告诉他呢?告诉他,肯定又要给他增添不快,不告诉他,则也只能瞒得一时,瞒不得永远,迟早是会晓得的。
打量着耿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王安石大为疑惑了。他那遇事必究其根的脾气使得他难以按捺住心底的冲动,因之追问道:“说吧,这耿铁有什么事来着?”
“这——”也许是经受不住王安石满是期待的目光的注望,踌躇了一会,耿氏终于说道:“我家耿铁兄弟有负恩相大人的关心,一直闹着要杀富济贫,占山为王,前两个月真个和村中一班年青人结伴出走,不知去向。”
“什么?”闻听此话,王安石吃了一惊。他看了看边上的老管家和碧霞,转又对耿氏说道:“这不是扯旗造反,背叛朝廷了么?”
“这……”
“咳!”看着她言无所出,眼光茫然地望着自己,王安石不由得一拍椅靠,站了起来,“这耿铁是何道理,要走如此一条**?”
他不由得焦躁起来,在房中踱开了不安的步子。
“那——还不是官逼民反!”
看着王安石这样子,耿氏有些忐忑了。她虽然心中也尤怨着堂弟不信自己两口子的劝告,但在王安石面前却还是想替他辩解一二。只是她又讲不来什么道理,便自然地迸出了这句人所熟知的套语。
“不对!”王安石踱着步子,刚至窗边,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怔,继之表情便严峻起来。只见他转过身子,盯着耿氏,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往虽不无官逼民反,而今却实有新法便民。他耿铁为何只见贪官相逼,就不见新法施仁?更何况为人臣子民者,尽忠尽孝乃是天份。有道是宁肯官家负我,我也不得有负官家,这‘官逼民反’四字,是随便说得的么?”
“这——”耿氏哑然无语了。
见着她不无尴尬,老管家和碧霞面面相觑起来。
“哦,自然,你夫妻两个是决不会这般想,更不会这般做的。”看到耿氏噤口无声,又想到她底是个妇道人家,还是客人,况且这耿铁与她也无有多大关连,王安石便将辞色和缓了下来,说道,“只是老夫为着耿铁这般胡闹,不能不心急了些,你休见怪。”
“老爷这话见外了。莫道刚才都是关心小女子夫妻两个,就是责怪原也是应该的。”听见王安石这样说,耿氏连忙站起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她也确是这样想的。只是她在认为王安石说的都在理的同时,又不禁产生了若许迷惘:似老爷这样讲老百姓日子就好过了,可为什么耿铁兄弟没少流黑汗、少出大力,却怎么也混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上一件新衣呢?如若贪官确实逼着,又不能造反,那又该怎么办?等着新法来解救?
自然,这些只能是想想而已,无论如何是不能说出口的,她故此又补上一句:
“只是,俺那耿铁兄弟是不是真落草了,还并不太清楚。”
“是么?”王安石注意地看着她,虽然有感于她对自己的笃信敬服,但却又不能完全相信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他故而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叮嘱道:“这样便好,只你回去后还应告诉他,遇事得先把一个忠字放在前边,切不可为那不轨之事,须知只要新法得行,则——”
他突然顿住了。这不仅是为着他瞥见了俯首低眉聆听着的耿氏身上穿的还是前几年就曾穿在身上的衣衫,而且他确实感到了自己语出软弱,没有什么说服力。不错,前两年朝野上下确实俱各有一些发皇气象,自己因之还曾写过《歌元丰》之类的诗歌,对新法及其成效予以讴赞,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完全是自己预想中的那么一回事。不讲别的,仅这江宁一带,就时有饥馑之民、凋蔽之村。自然,正视这些,并将此与反对新法诸人的攻击联在一起加以思虑,无疑是痛苦的,只是,视而不见,见而不思,自己能做得到吗?
不过,无论如何,他觉得不能在耿氏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故此略一踌躇,便又还是说道:
“只要新法得行,百姓定能安居乐业。”
“老爷的话,小女子无有不信的。”耿氏听了,连忙表示。她尽管是一农家女子,不能想得许多许远,又何尝忖度不到王安石一点心思?只是出于对他的崇敬,而且新法也确实给她家带来一些好处,故此立予赞成。她而且还很是恭谨地说道:“恩相大人手定的新法,不讲小女子一家,只要是贫下户,都没齿不忘它的益处的。”
听到她这样说,王安石微微地笑了,尽管他并不全信。出于惯常的大度雍容,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值夸道。
“哎呀老爷,耿家姐姐一来你就和她谈个没完,不让她歇歇么。”碧霞在边上早等不急了,瞅着这时机叫开来。未等王安石开腔,她又对着耿氏笑吟吟地说道:
“我领你去见夫人,如何?”
“老爷——”耿氏从再坐下不久的椅子上又站起了身来,只眼睛却还望着王安石。
“去吧。”王安石含笑点了点头。他踱回椅中坐下,吩咐道:“无事的话,不妨在此多盘桓些时日,夫人倒是常叨念着你的。”
“走吧。”看着耿氏再次敛衽道谢,碧霞一把挽住她,向后堂走去。
“夫人还好吧?”耿氏用手指掠了掠鬓丝,一边走,一边问道。
“还好。”碧霞口中应答着,眼睛却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心想,这耿家姐姐可大变样了,虽然容貌还是那么秀美,神情却明显着老练多了,瞧她那干净利索、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怕要当那老实巴交的耿忠一多半的家吧。
想着这些,碧霞不由得抿起小嘴悄声地笑了。
“霞姑娘,你笑什么?”耿氏感到奇怪了。
“我么?我在想你第一次来俺们府上的情景哩!”碧霞朝她挤挤眼,调皮地说道,“那时你成天哭哭啼啼,生怕给老爷做妾侍,真要成了那回事,这会我可要叫你姨娘了哩!”
“这妮子,看你说的。”耿氏冷不防被闹了个大红脸。
“我是说着玩的,姐姐别往心里去。”碧霞陪着笑,说道。
“你呀!”耿氏嗔了她一眼,但很快便平静下来,认真地说道:“你霞姑娘只合玩笑,可知道姐姐这些年想什么来着?说句内心话吧,能象你这样,侍奉老爷这样的好人,也是前世修下的福分哩!”
可不!听着这话,碧霞心中一动。她想起了许多事情,不仅有老爷为自己择婿的举动,还有平日里对下人种种的好处。
“只是,姐姐虽敬仰老爷,却不能忘了‘三从四德’的道理。”耿氏见碧霞一时低头无语,只当她还在听着,故此继续说道,“再说,以我们这样卑贱的人,终不成贪图舒适就坏了老爷的名声!”
“这也是。”碧霞口中漫应着。但当她回过神来,品味着耿氏这一番话时,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阵涟漪:这就是当年的耿氏么?拿眼前的模样和从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
想着这些,碧霞忍不住又朝她那端庄娟秀的容颜看了一眼,并下意识地朝老爷的书房回望了一望。
然而,碧霞却没有料到,此刻的书房之中,王安石的心情也同样不能平静。尽管此时耿氏已随着碧霞走进了后堂,但她的话语却犹在他耳边响起。特别是她所说的耿铁一事,更使他大为震动——莫非我的新法于他们就不能稍解兼并与高利贷之苦么?可真要能便趣农,耿铁又为什么要走上山落草这条路呢?须知这扯旗造反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唉——”
王安石身靠书案,以手支头,复又叹了一口气。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下面的官吏坏了自己的事,若是新法一点也不打折扣,不被冯京文彦博那班人曲解、破坏,是决然不会激反耿铁这类人的。现在可好,等着让司马光一伙看笑话了。虽说这位老兄时下不被官家看重,和自己一样,赋闲在家,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将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的新法毁于一旦呢?要知道前些时市井中就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道说他并不甘蛰居林下,经常邀集洛中致仕诸人,抨议朝政,以天下为已任,甚至被呼为“山中宰相”。
想到这里,王安石很有些忧虑了。他感到头部又有些隐隐作疼,手脚也冰凉的了。本来,他还想再与耿氏谈谈的,可这会儿却什么兴致也提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