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声音不受控制地自己跑了出来，我不确定自己喊的是否是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喊了些什么，在此时此刻好像用力地呐喊变成了一种本能，或许我喊的只是自己的恐惧忧虑无能为力……
我的身体感觉告诉我，我的肋下被幽幽用力地抓着，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在声音出来的那一刹那，我立刻转头看幽幽的表情，我都已经这样了，幽幽她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没有呐喊出声，只是很安静的，手很用力地抓住我，我看到她的表情显然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或许可能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突发的事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不知道是愕然还是想说些什么。
“幽幽？幽幽……”我摇了下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幽幽！”我加大力度摇了一下她，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其他表情，她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又看着那扇小门消失的地方，嘴巴动了几下，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怎么了……
我的心忽地沉了一下，涌起了惊慌，幽幽她一向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都是强势的一面，就连她受伤也不会表现出现在这副模样的。刚才在学校里面，我也没有这么害怕过，因为她在我身边，而现在她却变成了这个样。
我从没见过这么脆弱的幽幽，简直就像只有表情和嘴部动作的人偶。只有嘴巴在上下合动，却任何没有声音发出来，幽幽她，好像被她所看到的刺激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般……
“喊出来！喊出来！”我朝着幽幽大喊，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要求她喊出来。
喊出来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幽幽看着我，好像不能理解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睛里只有痛苦恐惧，像掩埋在最深处的痛楚惶恐不安不加掩饰地全部浮现了出来。
幽幽现在这个样子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
“同学们。”
学校只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与外界隔离开来，从外面看起来依然和平时的学校没有什么不同。
校门口，“穹海”两个大字在黑夜里流光浅浅滑动，彰显着它本身做为一所学校的骄傲，似乎要对人诉说这所顶级学府的辉煌历史百年荣光。
校长沧桑的声音仿佛就从这充满历史感巨大的校门背后透出来一样——
“今天，我要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是生命。”他的声音低沉，不紧不慢，充满了一个师者的威严。
校门外，劫后余生的学生们正在啜泣，互相安慰，呐喊尖叫，打电话给亲人的人在听到校长的话后，都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声音也小了很多。幽幽也转头看着校门，大家都看向校门口，企图通过这一扇门看到里面的情况。
“生命这种东西很玄妙。这一扇校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你们在外面，幸存了下来，所以你们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活下来就会有无限种可能性，梦想可以实现，伤痛可以痊愈，爱人可以追求，父母可以侍奉，友人可以陪伴……”我可以想象他在里面一定是以期盼的眼神看着那道隔开我们的校门，想通过那道校门想看外面的学生们。
“我们在里面，即将变成死人。这道门隔绝了所有的一切——生存下去的希望，梦想、友谊、爱情、亲情、记忆……我们所有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都会随着我们的生命消逝而消失。而我们和这个世界维系的这个纽带一旦断开了，就无法再续上。即使你多不甘多不舍多怨恨，都无法使它再续上，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生命呐，确实总是充满许多的无奈，”他感叹似地说，“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有时候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在你人生的历程中，也会做出很多身不由己的无奈的选择。正如外面的你们和里面的我们一样，我们不是不想生存下去，你们不是不想拯救还在危险之中的老师和同学们，而是面对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无能为力，也是无可奈何。外面的同学们不必为此感到愧疚，我们在做这样的选择时，是抱着牺牲的觉悟才做的。”
我们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教导，学生们的啜泣声不止，还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今天早上，我们还以期待和兴奋的心情来开校运会，就在刚刚的红灯祭中，我们还开心地与朋友们享受这难得的夜晚，可是一转眼就变成了现今的模样。这就是生命的无常。你无法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无法预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无论遇到什么事，接下来你该怎么走，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对于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最重要的人是谁。”他顿了顿，接着说，“幸存下来的同学和即将牺牲的同学，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幸存下来的同学代替不了即将牺牲的同学。因为你们各自着有你们的记忆，梦想，亲人，爱人，朋友……每个人都会因为出生的不同，遇见的人不同，遇到的事情不同，或者是因为各自不同的性格……因此，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亲人，对朋友，对于各种事物都会有自己不同一套的价值观。因为这样，我们的存在才会有意义。正是因为这一份生命的独特性，每一个生命都是无可复制，所以才会让每个人都不会疑惑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存在。”
校长的话就好像是我们头顶上苍穹的黑色。
浩瀚的天穹和我们的距离遥不可及，如果把这段距离换成我们在地上的距离，那么我们在这一段遥远得看不见目标的路上，要走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到达，可是这一片苍穹不同，它又是与我们如此地近，它是可以看得见的，只需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
这片天空中会出现太阳、月亮、星星、云等等。太阳会照亮所有的一切，让人充满希望；月亮的柔光看让人看到同一种事物不同的一面，让人学会留心周围的美景；星光不能和日月争光，可是迷路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它，就可以辨别前进的方向；云浮游在天空之中，点缀了天空单调的景色，有时候变成乌云，就会下一场雨，滋润万物，清洗掉脏物。
而，现在我头顶上的这一片夜幕，黑色彷如墨水一般，慢慢地渗进了我的心里，在我心上，有墨色的字样慢慢显露出来。
夜里的风有点凉，轻轻吹着，此时，这里只听见轻风的声音，枝叶小小的摩挲声还有大家压抑住的啜泣声。
“作为一个师者，我的话言尽于此。但是作为一个老人家，我对你们还有几句话。”校长说话的时候，话语里头已经没有那种严肃严厉的气势，只有属于一个普通老人的慈爱，“学校这个地方，教授知识，教育做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跟你们讲授知识，你们会将学到的知识用于工作生活方面，它会使你的生活更好一些，但是，关于做人，这是贯穿你整个人生的事。学好做人，即使生活的不富裕，也能过得安心快乐。你们还很年轻，关于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你们都会有疑惑和彷徨，我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跟讲授道理，你们会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亲身体验，你们才会明白其中的真理。人生它有一点很特别的就是，它只有一次，不能重来，而且也不能回头，所以，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慎重再慎重，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也不要只想着自己，当你做一件错事的时候，可能要为之负责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如何做好一个人比你想象中的要难很多。”最后一句话，像是叹息，随着夜风轻声吹拂，慢慢，慢慢，潜入人的心底。
枝头的叶片和叶片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校门里头夹杂在砸落的石块和流沙簌簌下陷的声音，校门外，压抑住的啜泣声不止，急促的呼吸声融入了周围的气息中。风一吹，便觉得这种呼吸声里透出的那种悲伤无处不在。
“我也有几句话想说。”在校长说完话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里面说道，他的音调有些低沉，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一些鼻音，可能刚刚有哭泣过，我猜想应该是那位年轻的老师吧。
“校长教你们的最后一课是生命，而我想教你们的最后一课是梦想。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教师，长大之后梦想终于得以实现，可是我却产生了怀疑。”他的语调起了变化。
“就在发生这件事的前一刻，我还在想我对学生们投以最大的热诚教学，可是认真听我讲课的学生却寥寥无几，我不禁在想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的梦想就是成为老师，可是我却开始怀疑这个梦想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可是，就在刚刚我才懂，我的这个梦想不是实现了，而是还在进行中，成为教师不过是表面的，这只不过是一种职业而已。将自身的知识传授给下一代才是实际意义。如果尽力教导，学生还是无心学习文化知识，那就教育他们做人的道理。我不应该放弃这个梦想，因为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这个！”他激情慷慨地说这话，可我却开始觉得悲哀，他认清了自己的梦想，可是他没有机会再实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现在的心情影响了，我总觉得他在说后面那些话时有一种落寞遗憾的语气，“现在，我身在这里，很快，大概两分钟或者一分钟之后，我就会死，可是现在我在想着，如果我真的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己曾经坚持并为之努力了这么久的梦想，我的一辈子才是真正的完了。能够坚持梦想到最后，以教师的身份活到最后一刻，我觉得很自豪。我这是死得其所。”
老师还很年轻。他有梦想，有热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放弃自己一直所追逐的。
我对他肃然起敬，忽然想到了校长的那句话——
就像战士希望死在站上上一样，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死在教学台上。
他们是真正地做到了这一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谨遵着自己的信仰。用自己的生命之光去照亮别人前进的方向。他们的生命之光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在茫茫的黑夜里，能够映亮我们前进的道路的光明。不是我们头顶上方的那一片璀璨的星辉发出光，那距离我们太遥远了，遥远得有点不真实。这一种光是近在我们身边的炳烛之明，触手可及，能够清楚地看见周围，也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
“校长！老师！谢谢你们！”
我眼里发酸，俯身在地，对着里面拜了一拜。
“还有，同学们，谢谢你们！”
我忍住了哽咽，将拳头抵在地上，大声地喊道。
幽幽也在我身边，做着跟我一样的动作，嘴巴动了动，却还是发不了声音，她望着校门，眼泪静静地在她的脸庞上滑落。
“校长！老师！谢谢你们！”周围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声音。
沙哑的声音，正在变声期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声音，带着鼻音的声音……劫后余生的学生们忘了刚才的恐怖，和逃出来后占据了他们心里的喜悦，在这一刻，校长和老师的话语在他们的心房回荡，荡除了其他的一切情感，内心里只有对里面的人充满了满满的真诚的谢意。
他们大声地，真诚地，尊敬地，感激地朝着校门里头喊道。
我也被他们此时的举动震到，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们——
他们朝着校门口跪着，有人在抹泪，有人在强忍泪意，有人在咬紧牙关，有人在抽泣，但他们几乎是同时喊出了那句话——
“还有，同学们，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把生存下来的机会让给了我们。
在一分钟后，整个百年老校化为乌有。偌大的校园，此时已经化为了一片平地。
“穹海”两个大字也已经被掩埋在地下，再也不能向他人诉说这一所学校拥有怎样耀眼的光芒，这里拥有多辉煌的成绩，这里拥有多么悠长的历史，这里曾经走出过多少国之栋梁，天之骄子。
现在这所曾经辉煌的学校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这所学校，埋葬了牺牲在里头的师生。
昔日的辉煌，光辉的历史，傲人的事迹都已经被埋在了三尺黄土之下。
校长老师同学也在地下长眠了。
在那一分钟短短的时间里，他们都选择了跟最爱的人告别。
“景儿，我接下来的话，你录下来，爷爷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喂，妈妈吗？请原谅不孝儿不能侍候你终老，要让您老人家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
“喂，爸爸。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不听你的话，惹你不开心，所以你不喜欢我，老是骂我，可是今天我做了一件好事，你能不能表扬一下我呢？我啊，做了一件大好事！就在刚才，在能逃出生天的时候，我让别的同学先走，我垫后。结果，同学们安全地离开了！嗯。可是……我走不了了，大概还有几十秒，我就会死了。爸爸，你在哭吗？不要骂我啊！臭老头，到最后了还要骂我吗……做得好。我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骄傲。真不愧是我儿子……爸爸，听到你这句话我好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赞扬我了。嗯，爸爸，我爱你，记得跟妈妈说，我也爱她。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和妈妈说的，可是时间不允许了……爸爸，不要哭……还有一点点时间，我看看能不能给妈妈打个电话……”
“奶奶。嗯，很开心，今天晚上的红灯祭很好玩。我不能回去了。嗯——我是说……我以后都回不去了……我其实很想回去的……我很想你，很想爸爸妈妈，很想哥哥，也很想家里的小咪……嗯，对，学校发生了崩塌，我走不出去了……奶奶！奶奶！嗯，我很想回去，可是别人也是一样的，他们也想回去……嗯，了解到想回到亲人身边的心情，所以我让他们先走……”
“喂！妈妈！妈妈！我好怕，我快死了！我不想死的，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我好害怕！不知道，不知道！明明是这么怕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们先出去，就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只想着先让他们出去。我知道！我知道的，迟一点走就多一分危险，可是我还是选择了让他们先走。妈妈，我好害怕，可是我不后悔……妈妈……”
“妈妈……”
“爸爸……”
“哥哥……”
最后的时刻，跟最爱的人告别。
千言万语。
最终凝练一个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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