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落缓缓推开门，走进了光线昏暗的丹房。“辉月师叔，不肖师侄萧落向您请安了。”萧落向辉月长老行礼道。
“是落儿吗？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一排排药罐后的辉月长老手持书卷，快步走了出来。他虽年近半百，但形容温和，平易近人，与他相处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刻他一贯平静祥和的面容因激动生出些波澜。辉月长老对姜师兄的这个得意弟子颇为赞赏，她的失踪也着实让他感到惋惜，如今她重新回到他面前，让这个生活平静如无波古井的长者由衷地欣慰。
“辉月师叔，请恕萧落冒昧，师叔可否告知萧落近三年来，璇玑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杜若师妹要嫁与顾宏生师弟？”萧落迅速地看了辉月长老一眼，随即恭敬地垂下头，接着说道：“萧落如此发问的确有失妥当，但杜若师妹大婚之期已近，萧落唯恐因有所偏颇而误了杜若师妹一生。萧落初回派中，师父尚在闭关，若说与旁人难免惹来是非，到时反而误事。杜若师妹自小除了师父，便与师叔最为亲近。萧落向来敬重师叔，此刻也惟有冒然扰了师叔，还望师叔海涵。师叔若知晓此中内情，可否告知一二？”
辉月长老看着萧落恳切的神情，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他缓缓说道：“落儿多虑了。师兄闭关以后，由秦师侄出任代阁主，且有召日长老辅佐，门派事宜一切安好，又怎有变故一说？若儿是个乖巧的孩子，她虽不是我的嫡传弟子，但我早已视她作门下弟子，怎忍看她为难。”
萧落抬起头，真挚而不失礼数地注视着辉月长老慈祥平和的面庞，答道：“师叔所说极是。”心念一转，又说道，“听闻杜若师妹早已荒废了医术，萧落深感痛心。恳请师叔代为开导。”
“唉，若儿外柔内刚，性子也倔强得紧。从荒原回来以后，她再未踏进过丹房半步，只道是逝者已矣。难得的药理奇才，倒也可惜了。”
“师叔！平日师父对我们几个要求甚严，杜若师妹承蒙师叔关怀，对师叔崇敬有加，一直都把师叔当作父亲一般。若是连师叔都放手不管，若儿便再无依靠了。”萧落的双目含泪，声音已有些哽咽了，她停了片刻，认真地说道，“杜若师妹心系萧飞，她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三年之内移情他人？顾师弟是召日师伯的弟子，萧落深知此中厉害关系，若师叔不便相告，萧落自不会强求。”
辉月长老的双目微闭，摇头叹息道：“落儿呵，我应该说你太懂事了，还是太不懂事了呢？有的事情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个道理你一直都懂。你比很多人看得都透彻，但是你太重情义，便会意气用事，终会是误了你的。”
丹房的空气中充盈着浓郁甘甜的药味，催人昏眠。萧落扭过头，恰好看见她的面容摇曳在千百只不同的瓶壁上，扭曲而充满嘲讽。昏暗的斗室里，无数个高矮不一的瓶子同辉月长老一道，沉默地与外来者对峙着，他已再没一句多言。萧落心一横，轻声说道：“师叔，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说罢，转身便走。
昏黄中，沉默多时的辉月长老突然出声叫住了她，“落儿，你等等。”
离开丹房以后，萧落的心中仍然激荡不平。她曾听闻辉月长老年轻时，有过一位同为医者的至交，二人一道游历天下，悬壶济世。后辉月长老受毒王挑衅，一时负气接下战书。而毒王居然向辉月长老下毒，且此种剧毒需以命换命方能化解。辉月长老的好友为他吸尽毒素，自己中毒身亡。事后辉月长老便不问世事，一心炼丹。师父每每提及辉月长老都会不住叹息说，他太重情义，也太冲动了些。萧落方才见辉月长老尚有些犹豫，这才兵行险招，激他一激。
叫住萧落以后，辉月长老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师父可能不是在闭关。
原来两年多以来，秦焜时常遣人来找辉月长老要续命的丹药，只说师父闭关中毋须进食，仅靠丹药提神。辉月长老不是没起过疑心，姜止水阁主突然闭关，他也从未听闻本派何种修行不得进食。秦焜每次都以闭关不得受扰为由，回绝了辉月长老探望阁主的要求。辉月长老怀疑姜阁主已为人所害，以致昏迷不醒。
萧落只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竟有些恍惚了。师父竟为人所害？江湖中谁人不知，璇玑阁主姜止水术法神通，修为已臻化境，若想对他不利无疑难于登天。更何况师父多年来为江湖主持公正，带领璇玑阁惩善扬恶，从没做过有愧天理人常之事，绝不至有寻仇之说。若是为璇玑阁所灭之邪魔外教，也绝难有人敢向师父下手。倘若师父真的遇害了，对召日长老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与他不合的阁主，下一任阁主或许对他更为严苛。师父在众人心目中向来德高望重，阁中弟子多视他为神祗一般。师父如果出事了，那阁主之位岂不空缺？难道是他？
不，不会的，绝不会是他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秦焜会向师父下毒手。秦焜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但他的野心绝不在于做一派之主。他对结界之术的痴迷已经远远凌驾于权力的诱惑之上。他要做的是天下结界师中的第一人，对他而言，这远远比权势更有吸引力。以她对秦焜的了解，即使三年中发生了再大的变故，他也不至沦为欺师灭祖之徒。但辉月长老提供的线索无疑将不利的一面都指向了秦焜。
天已经暗了下来，萧落脑中的思绪纷乱如麻，此刻她只想逃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她近乎疯狂地奔走在漆黑一片的山林间，她要忘却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把所有的苦恼都抛给黑夜。月白的裙裾拖曳在苔痕尽染的石阶上，散落了一季思念的痕迹。她的长发散落肩头，在疾风中放肆而叛逆地飞舞着，像是纯黑的眼眸间渗出的浓墨勾勒出暗夜妖娆的牡丹。山下的灯火明亮如星辰，她不顾一切地向远处暖暖的光芒奔去。
月近中天，街上的行人渐稀，万家灯火辉映如繁星点点。萧落独自坐在街边的酒肆里，要了一壶竹叶青。白瓷杯盏清莹温润，是纯净得容不下一丝瑕疵的白。杯中酒金黄带绿，纯净透明，入口香甜柔和，却有淡淡的苦味，像是掺杂了回忆的现实。一双纤纤素手捧起杯盏，杯中的酒面摇曳出从前那个还有你的夏天。彼时彼岸，我还可以为你用新鲜的朝露沏上一壶浮蕊，待你饮尽此中清甜对我轻笑如饴，你的笑容如阳光下的白瓷般耀眼。此时此岸，我却再也趟不过岁月这条长河匆匆。现下忆来，往昔于我犹如浮生梦一场，白瓷青花，伴了浮蕊淡淡的忧伤。她独酌了片刻，随即放下杯盏，托了腮，静静地望向窗外。万家灯火，再没有一户是为我而亮的么？
“敢问姑娘今夜可还约了别人？”有温和清越的声音袭来，萧落从过往的梦魇中惊醒过来，有些迷惘地打量着来人。只见他身形修长挺拔如云间苍松，华服锦衣，气宇轩昂。看他的装束与气派应是名门望族之后，也不过是登徒子罢了。萧落微微摇摇头，面容清冷如云边寒星。她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盏，也不理来人。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对萧落作了一揖，摇着折扇淡淡地笑着，镇定自若地在萧落对面坐下了。他对萧落温和地笑道：“小生姓叶，名知秋。见姑娘一人在此独酌，不禁想与姑娘共饮几盏。小生并非登徒子之流，不是有意冒犯姑娘的。若有唐突了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萧落听他字字恳切，倒也无从责难。借着窗边依稀的月光，她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他。面若冠玉，形容英俊，剑眉星目中一片清朗，若遗世仙人般空灵娟逸。他的嘴角始终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如水墨丹青间的一缕远烟。萧落初见他时，心下亦是一惊，人世间竟有如此清逸绝尘的男子么？她的心神一凝，随即寻思道，他的身姿矫健，步履轻盈如落叶，双目灵光濯濯，手中折扇青光隐隐，灵气逼人，应是修仙门派中人。
“姑娘，独饮容易伤身。”他的话语暖如初阳。
萧落冷冷地看着他，柔柔慢慢地说道：“有的人话太多了些。”
叶知秋依然浅浅地笑着，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笑向萧落道：“竹叶青入口甘柔，回味略带苦涩。若为解忧，何有杜康来得痛快？”随即回过头对小二吩咐道，“来一壶上好的杜康。”
萧落淡淡地看着他，也不回应，只是信手把玩着杯盏，一脸淡漠的慵懒。叶知秋微微一笑，说道：“姑娘与小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共饮数盏之后，也不过如浮萍再难相遇。姑娘若不嫌弃，请容许陌上人为姑娘饮尽心中愁绪。”说罢，自己饮了一盏。萧落也不再多言，为二人续满，与叶知秋遥遥举杯相对，默然点头示意，随后捧起杯盏一饮而尽。他和她如相识多年的密友，默契地对饮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几杯苦酒下肚，萧落已有些微醉意了。她再也分不清，她饮下的究竟是千杯酒，还是万杯相思一世清泪。
天快明的时候，萧落起身之际，叶知秋痴痴地看着晨光中纤尘不染的白衣女子。萧落察觉到他干净却带了几分眷恋的目光，回过头，对他浅浅一笑。叶知秋只觉这回眸一笑宛若晴雪初霁。人世间便纵有千种风情万般妩媚，也抵不上你浅笑凝眸间的温柔。那一霎那即是他心中的永恒，白衣，乌发，浅笑淡然，清逸如一卷带了淡淡忧伤的古卷。但纵是上好的丹青妙笔，也绘不出此间真意。他目送萧落渐渐走远，化作天边的一抹流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