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璇玑阁中走动的弟子较少了些。萧落一路上倒也没有遇上相识之人。她的心里暗自庆幸,但也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物是,人是,年少时的悸动却败给了岁月。
路过浣月池的时候,萧落停住了脚步,她神色疲惫地看着一池随风漾起的流苏,眼中波光流转,像极了几年前那个痴痴地守在池边,如莲花般静美的少女,那时的她只为等待一个看似偶然的邂逅。杜若陪在她身旁,一如既往地安静。萧落的倒影摇曳在粼粼波光之上,与曾经一往情深的期许,随涟漪一圈圈漾开,模糊在泠泠水光之间。
“若儿师妹,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
“为什么呢?”
“至少你爱的人,爱了你一生一世。”
萧落的眼眸里有寒潭般凄冷的落寞,她犹记得当年她的发丝垂落在池中,引得鱼儿来啜。身边那个喜欢抬头看天的少年对她笑,笑容里有几分狡黠,几分宠溺。那年那月,片片桃花逐水,此时忆来恍若前尘梦一场。
风停了,趋于平静的水面,映出一个沿池边远远走来的身影,立时惊起了池边的另一个沉静了许久的身影。穿花拂柳而来的,正是她曾经在池边苦苦等待的人。相遇像是一个轮回,经历了再多的曲折,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以最初的方式再度遇见。杜若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开了,池边只留下了她和她的轮回。
秦焜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萧落愣愣地看着他就这样朝她走来,忘记了逃避,忘记了呼吸,甚至忘记了是爱,还是恨。一时间,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安静温柔的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宛如姣花照水。在他面前含羞垂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即使对他的爱已经不复存在,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然而来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池边的女子。他眉头微拧,双目依然深邃如夜,一袭石青色衣衫依然清俊如黎明时分清冷的天际。尽管他的眼中时而有明光如星辰般闪烁,却映不出谁的影子,他显然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三年未见,你从这里走过时,可曾发现池边早已没有了那个傻傻等待的少女?低头,只因心中依稀有青涩如初的爱恋,对你,不忍放手,不忍错过,唯独不敢正视早该逝去的爱情。再抬头,只为纠缠不清的爱恨来得太过强烈,爱得太深,恨得也太深,让我不知道对你是恨,还是爱。萧落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秦焜低头走过,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风里有他的味道,她的发丝将风深深缠绕,却留不住哪怕一丝一毫的眷恋。你终究还是认不出我了么?原来我不过是池边的几蕊落红,飘零入梦,惊起浅浅的涟漪朵朵,湖面终归于寂寥。流水落花的爱情,结局注定是相忘于江湖么?你早已有了身边人,也早该把我忘了吧?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执着于那场镜花水月的残梦?当下,她便再不愿回头了,决绝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她脆弱的心脏上,只为把思念硬生生撕裂成纷飞落絮如泣。一袭白衣在晚风中轻轻飞扬如雪,像是一场无声的诀别。本应欢笑或哭泣的时刻,安静得听得见花凋的声音。
霎那间,秦焜觉得他似乎刚刚失去了某种对他很重要的东西。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隐隐作痛。他急忙转过身,只看见一袭白衣模糊在夕阳的余晖中。“师妹!”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声。白影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不,不会是她的,她离开这里已经快三年了,或许今生都不会再见了吧。秦焜苦笑着,回过神来,那声“落儿”,终是冷却在唇边。每次路过浣月池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当初池边那个纯白的少女,在熹微的晨光间如莲花般绽放。目光相接时,她会对他嫣然一笑,随即羞涩地垂下头,像一支摇曳在晚风中的芙蕖。那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她的发丝垂落池中引得鱼儿来啜,她咯咯轻笑的样子比桃花更美。秦焜无奈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池边,眉间流过一抹苍凉。
“杜师姐,我可算找到你了。顾师兄好几天前就吩咐我们在云锦城中等你回来,今日听说你回来了,我忙上山来寻你。我们姐妹几个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你若今日再不随我们去见顾师兄,顾师兄恐怕要急得到处找你了…”一个身穿璇玑阁蓝白两色修行装,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拉住杜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活脱脱地像一只麻雀。
萧落快步追上杜若,却恰好遇上了寻到此处的锦雀。她本就性情疏冷,不喜聒噪,经少女这么一闹,她顿感不快。她冷冷地瞥了少女一眼,眉间分明有几分不屑一顾的孤傲。杜若朝少女连连使眼色,少女只觉背后一寒,立时在萧落冷冷的目光中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少女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立了一个冷若冰霜的美貌女子,她的神情虽冷,周身颇有一股傲雪红梅的傲气,恍若寒月般遥不可及。少女只顾盯着萧落看,不觉都有些痴了。杜若慌忙拉住萧落的衣袖赔笑道:“师姐,锦雀师妹刚入璇玑阁不久,还不懂事,师姐莫与她一般见识了。”萧落的目光早已收回,对杜若说道:“你且随她去吧,明日一早我便来寻你。”说罢,萧落拂袖而去。锦雀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飘然远去,颇为不安地问杜若说:“杜师姐,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那位仙子般的姐姐怎么就恼了呢?”杜若无奈地摇摇头,温和地劝慰道:“我这师姐就是这般脾气,心地却是极好的,你勿要多虑。”锦雀一惊,杜若师姐是姜止水阁主的四大嫡传弟子之一,她唯一的师姐便是早已不见了踪迹的萧落。难不成方才那个薄凉的美人便是相传为璇玑阁第一术法师的萧落么?锦雀分外懊悔之前为什么没有多看她几眼,若是有幸与萧落说上几句话套个熟络,日后在其他师兄师姐面前也好有个谈资。
杜若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伸出食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警告道:“师姐向来不喜被人扰了清静,你回去以后切勿声张,若是惹恼了师姐自有人与你为难。”锦雀的嘴立刻张得大大的,慌忙看了看四下,凑近杜若,悄声问道:“萧落师姐与秦焜师兄难道真的是…”杜若的面色一沉,声音里带了不容轻视的威严,厉声道:“你若再敢多言半句,我必罚你面壁数日。”锦雀眼见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杜若师姐真的动了气,马上安分下来,屏声屏气地站到杜若身后。杜若没有再理她,只是担忧地看着萧落离去的方向,心中久久难以平静。飞,你当年便是这样匆匆离开我的身边,如今你唯一的血亲也会这般离我而去么?
萧落独自在璇玑阁中走动了片刻,心内寻思道,顾宏生虽是召日长老的弟子,但他心思庞杂,修为粗浅,一向不成气候。杜若又怎肯嫁与那般平庸粗陋之人?当日杜若来寻我之际,还未提及婚事就早已哭成了泪人,此间必有隐情。想来依杜若之性情,即便其中真有什么难处,恐怕也不会轻易说与他人。若要探析此事实情,或许还要费一番周折。萧落与顾宏生的接触甚少,只道是他的师父召日长老性格暴躁,独断专行,与师父姜止水一向不和。
璇玑阁中的三长老召日,辉月,言星,性情各异,修为均高深莫测,仅略逊阁主一筹。召日长老性暴虐,擅绝技,屡屡插手阁中各类事务,时常与阁主姜止水意见相左,僵持不休。辉月长老性情温和恬淡,将所有心血倾注于炼丹之术,极少过问世事。倒是杜若从前常向他请教药理,与辉月长老颇为投缘。言星长老独居观星塔多年,新晋弟子从未见过她的面目,就连萧落也没见过她几次。她是璇玑阁唯一的占星术师,而占星术对天赋的要求极高,平常人等就算穷尽一生也难窥天机。言星长老虽未收弟子,但她在璇玑阁中的地位超然。此时阁主姜止水闭关,三位长老也未必会全心辅佐秦焜治理门派事宜。
辉月长老虽极少插手本门事务,但作为三长老之一,三年来门派内的变故他应当了然于心。况且他弟子极少,又一向疼爱杜若,倘若杜若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被迫嫁与顾宏生,辉月长老应不至坐视不理。萧落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些,她站在丹房门口,静静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吧!”一个温文平静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无悲,亦无喜,如一眼无波的古井里沁出的丝丝翡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