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元宵节,师父带了萧氏姐弟、杜若和秦焜一同下山赏灯。一路灯火朗耀如繁星万千,熙熙攘攘的街道像是银河在人间的投影。两个小姑娘早被精巧别致的彩绘绢纱宫灯吸引过去,缠着师父要买。师父假装被逼无奈地掏钱买下,目光里满是慈爱。萧落从小贩手中接过灯,只觉得捧着一颗温柔的星星,至此驱散了她身边的寒冷和黑暗。
萧落满心欢喜地提着绢纱宫灯走在后面,只顾低头照看烛芯的火焰。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已失去了师父等人的身影。女孩和她的灯,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她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被浪潮般汹涌的人群冲到了光芒无法触及的角落。黑暗的角落里,有阴郁的风,随时都可能会吞噬了灯中的火焰。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护住宫灯顶端,依然有稀疏的风从指间透过,明明灭灭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师父,弟弟,若儿,还有你,你们在哪里啊?
夜渐深,灯转暗,行人稀。萧落坐在石阶上,捧着小小的绢纱宫灯,满心期许地凝视着跳跃的火焰。橘黄色的火焰如明媚的花朵在她掌间绽放,即使在寒冷的深夜,她的心里也是暖暖的。一阵凛冽的风至,她的手一滑,绢纱宫灯摔落在地,灯中的火焰立时熄灭了。她像小猫一样扑向宫灯,却再也够不着那抹橘色。
“萧师妹,你没事吧?”当秦焜心急如焚地寻到她时,她正抱了双膝坐在石阶上,守着一盏早已熄灭的灯,一副无助而委屈的模样。
“秦师兄,我的灯灭了,我怕黑…”萧落的声音里有几分哽咽。
秦焜变戏法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擦出一朵明亮的火花,点燃了烛芯。灯中那抹橘黄色火焰顿时暖如初阳。“喏,现在不怕了吧?”
萧落重新提起绢纱宫灯,灯中流光溢彩,如晶莹的琥珀。
“师妹,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再害怕了。”秦焜向她伸出手,“拉着我的手,你不会再迷路。”
提着绢纱宫灯的女孩恬静地站在夜风中,羞涩地低下头,迟迟不肯把手交给他。秦焜眉头微微一皱,把衣袖一甩:“小姑娘,你还是拉着我的衣袖吧!”
他的衣袖在她指间柔软如晨间第一束熹微的光线,她如此贪恋这片刻的温暖和纯净。那一年,他十五,她十二。
黑暗中的女子迟迟没有回应他,叶知秋尴尬地收回手,萧落却突然发问了:“叶公子,我可以拉着你的衣袖么?”
叶知秋淡淡地笑着,把左边的衣袖稍微整理了一下,用右手捧起奉到她面前。萧落迟疑了片刻,轻轻握住了衣袖的一角。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叹息,轻如呼吸。微光中的女子脸上泛起模糊的光晕,嘴角似乎噙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没走多久,二人只觉眼前一片开朗。忽然而至的明光让萧落反而有些不适应了,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突然被眼前所见惊得退了一步,猛然松开了握着叶知秋衣袖的手。一张白玉床上卧着她的师父,床边有一个着了石青色衣衫的身影背对她而坐,那般熟悉,那般陌生,却又那般遥不可及。“秦焜!”她不禁叫出了声,声音里有明显的惊喜和紧张。
那人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来,眉间有一抹苍凉:“师妹,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找来的,我特意为你撤去洞里的结界。洞中虽有清音幻境,但我相信你也能安然通过。”他的神色里有转瞬而逝的黯然,声音低了下去,“这里很黑,你忘了提上一盏灯。”随即他目光凛冽地看着萧落身边的男子,厉声道:“叶公子,这里恐怕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叶知秋淡然摇着折扇,微笑道:“秦兄且容在下解释。家父与姜世叔为多年至交,素有书信往来。传姜世叔闭关以后,家父三年来再未收到只言片语,心下颇为担忧。近日家父抱病在身,不便前来,叮嘱在下此行必要亲眼看姜世叔无恙方可回禀。在下前来只是为家父探故友,别无他意。”
秦焜冷漠地打量着他,眼中分明有强烈的敌意:“叶兄夜闯璇玑禁地,实为不妥之举。若扰了家师修行,令尊怪罪下来,只怕对叶兄也无甚益处。”
萧落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即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暗自忧心。叶知秋正欲还话时,萧落上前一步走到他身前,隔在了他俩中间,紧握着玉箫,问道:“是我让他陪我来的又如何?秦焜,你先告诉我师父到底怎么样了?若要追究我二人擅闯禁地之时,出去再与我俩为难不迟。”秦焜的神色变了变,脸色阴沉下去,眼中似有难言的隐痛。他定定地看着萧落,终于开口说道:“如你所见,师父早已陷入了昏迷。”
三年前,萧氏姐弟一亡一走的消息传回阁中以后,师父姜止水念徒心痛,竟一夜白头,从此一病不起。秦焜常侍师父左右,深知师父丧徒之痛却无法为师父分忧。师父缠绵病榻近一个月后,大病方愈。师父久病初愈时,有人秘密送来一只黑玉猫雕,是师父在他的书房案台上发现的。秦焜只看了一眼,觉得那只栩栩如生的黑猫有说不出的诡异,竟有魔物才有的压迫感。师父匆匆收起,嘱咐秦焜不要向他人提起,随即宣布闭关,由秦焜担任代阁主。
秦焜几日后入清音洞探望师父时,发现师父陷入昏迷中,周身没有中毒的迹象,也不似中了咒术。辉月长老每每向他发难,置疑师父闭关的真相时,他一想起师父叮嘱他不得告诉别人时极为严肃的神情便不肯吐露半字。他只得每日喂师父些续命丹药,独力追查事情的真相。
三人都沉默不语,洞中的气氛紧张而诡异。萧落沉思许久,抬起头问道:“那师父究竟出了什么事?”秦焜咳了几声,双手缓缓握起:“师父的魂魄陷入了某种强大的结界中,虽还在肉体内,却无法操纵身体。这些年我苦苦思寻破界之法,却一无所获。”叶知秋沉吟道:“姜世叔的元神难道被以身体为法器封印起来了么?”秦焜瞥了他一眼,高傲地说道:“叶兄的言下之意便是我连结界与封印都辨别不清了么?”
萧落见二人刚刚熄灭的战火即将再度燃起,只得出来打圆场:“我们若是查出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何患不知师父昏迷的原因?你这些年追查有结果了么?”秦焜握起的双拳缓缓松开了,他低声问道:“师妹,你可说听过近些年江湖上兴起的一个暗杀组织唤作‘天网’的?”
“天下无不可杀之人。”死于天网之手的人身上都有这样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死者或是得道高僧,或是云游道人,或是魔道中人,或是魑魅魍魉。只要有人出得起足够打动天网首领索魂夫人花飘雪的天价,就算是绝顶高手,或者泼皮无赖,天网的杀手也会奉命诛杀。天网手下从无漏网之人,可谓疏而不漏。天网虽是近年才兴起的,但由于其作风凌厉,出手狠毒,在江湖上引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慌。天下无不可杀之人,见字断魂。
“你的意思是说师父出事正是天网所为?”萧落不解地盯着秦焜。
秦焜摇摇头,解释道:“天网手下无活口,师父并无性命之忧。但是那只墨玉猫雕似是魔物,相传天网四大杀手‘流云飞月’中最为擅长术法结界诸术的云,便有只通体纯黑的玉猫。”
“那只猫雕现在何处?我想看看。”萧落面露忧色地问道。
秦焜的神色颇为尴尬:“我搜遍了阁中各处,那只猫雕却遍寻不到。”
萧落的眉头深锁,她凝思道,难不成那只猫雕自己活过来了么?或是它神秘的主人已经将它带走了?按理说墨玉猫雕应该已被师父收起,如果连秦焜都找它不到,难道那个神秘人在师父出事以后就带走了猫雕,那他岂不是在师父昏迷后接近过师父了么?想到这里,背上不由渗入一股寒意。
叶知秋向秦焜微微欠了欠身:“在下自不会将此处的所见所闻说与旁人,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还请秦兄勿要客气。我等这便告辞了。”他转向萧落,“萧姑娘,我们还是走吧!”
萧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秦焜,眼中盈满了痴缠哀怨,此刻心下更是柔肠百结。她最后看了秦焜一眼,迅速转过身去,遥遥说道:“我和叶公子到过此处的事还请秦师兄不要声张出去。”
二人刚要离开,只听秦焜的声音低低响起:“师妹,你要走我自不会拦你。只是叶知秋区区一介外人,听得本门机密,难道还放他安然离开不成?”话音未落,秦焜已抽出辟邪短剑杀向叶知秋,一式璇玑绝技之一的“蛟鳞腾”势如蛟龙破空,杀气激涌如惊涛拍岸,卷起碎石飞沙,怒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