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兴的爷爷冷不伶仃来了一封信:
“家兴贤孙:
吾一别故土三十数载,今已耋耄之年,思乡之情与日俱增。日怅望乡云,夜梦回故里。幸逢明清祥年,再不必有所顾嫌,唯恐十八道催命符朝发夕至,故还乡之心堪切,恨万山之遥不能缩地,苍苍暮年不为返童,沿途恐多有不便,故来敦促孙辈家兴与吾一路相随,好便照应,望家兴百忙抽闲,早作筹划,吾今如此之策,彼日后定能晓透,话长纸短,翘首所盼。”
书写是按旧式竖直排列,繁体字,蝇头小楷,略带欧体笔意,劲峭有力,楷中兼草,用笔自如,旧学功底甚好,骆家兴是第一次惊奇发现爷爷庐山真面目,与他从事的职业天下三苦的行业大相径庭。
三十几年前,骆家兴的爷爷辈手里一家背井离乡从老家出来到N县的西乡落脚,继而祖与父失和,骆家兴的父亲独辟蹊径,另谋出路,来到了N县东乡谋生。这样一个在县的西端,一个在县的东边。父子相距五十公里,长期少有往来。
骆家兴的爷爷生性孤僻,一直是孤苦伶仃住在原单位里,到了退休晚年,小辈为摒弃前嫌,叫他来同住,也不愿意。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任何人都别想让他改变意见。
祖孙间倒是其乐融融,骆家兴上学前在爷爷地方住过,小学毕业后的假期里呆过。先后给他二件运动器材,小学前一次是送给他是一付铁环,是边玩边用来跑步锻炼,那个年代有这样的玩具,别人是做梦也得不到的,况且是出自爷爷之手,更是自傲有余。小学毕业后一次是送给他一付吊环,吊环看似简单,要手工打造吊环,需要拗圆,叠缝,一火不够,二火三火,直致满意为止,再是冷锉抛光,还刻上时代壮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现在骆家兴手臂强壮的肌肉得益于来自这付吊环上的锻炼。爷孙辈的忘年之交是在这一时期建立的。孙辈成了上一代父子关系剪不断的纽带。但爷爷对往事一直守口如瓶,或许是嫌他年少。一个天真玩童,眼中盯着是爷爷平时娱乐的扑克牌,那个年代市面上扑克牌是买不到的,临走前总要带走一二付旧的扑克牌,带回家后在小伙伴里是大出风头。
要说骆家兴的家来自何方,骆家兴一直是不堪明了,各种的政审表格中一直填的是某省某县,那倒没错,但细到哪一镇哪一村是一直未知的,表格中也无此要求,故一直未加深究,今爷爷有此思乡之情无可非厚,不仅了却自己心愿,还携儿孙们归根溯源;参天之树,可寻其根;怀山之水,可探其源,是皆大欢喜的事。下辈理应尽快满足他,为爱抚其心当日就作回信,提笔起草,犯难了骆家兴了,简体横行,恐为祖父看阅不便,来信的样本可知,也尽可能用直式,毛笔字,繁体,旧文笔调。也体现一下细微之处见孝心,先是用习惯的横行,钢笔字简体作了起草,定稿后再一个个字排查,从字典字拣来对应的繁体字,旁边一个个注上繁体字,再誊写正稿,足足折腾了一个晚上,总的意思正在按排日子,定后马上接他同去。
回信刚发出第二天中午,突然间骆家兴爷爷的单位里来了电,说是爷爷病危,一家人都懵了,慌了手足,乘公交得周转三辆车,途中需一整天,急难之下,就拿出骆家兴的父亲一张老脸皮,单位派出唯一一辆的客货二用汽车,全家人倾巢出动,几经周折,悉知人还在医院里,抱一丝希望,至少能见最后一面,到医院下来,已有五、六个人出迎相见,骆家兴认识其中一位是爷爷的大徒弟,叫阿华,他急迎相诉:“祥森哥,阿哥,你们一家来了啊,还快的,不过我们等的心也急的,师傅的病不轻啊,一下子的,医生说是中风,师傅平时是有高血压的。”骆家兴的父亲叫骆祥森,他是对骆家兴的父亲说的。
“现在人怎么样?”骆祥森问。
“在病房里昏迷着。”阿华说。
“阿华叔,在这里爷爷是承蒙你们照顾,我们下辈很有亏的。”骆家兴说。“还有他们。”骆家兴指一下他不认识的几个人。
“那是厂工会领导,那个是老二,还有老二的老婆,那个是老三,老四,喔,这个是我的内人。我们几家都住得比较近。”阿华一一指点介绍。
“二叔,三叔好,阿婶们好,多谢你们。”骆家兴说。老二,老三是指骆家兴爷爷的二徒弟和三徒弟。一群人边说边走向病房而去,到病房门前,有个约定一样都闷不作声停止了说话,这时一个四十另些的医生过来说话:“家属来了是吗?”
“是,我们是。”骆祥森上前回答说。
医生对他们来的亲属说:“病情是不抱任何希望,一般是过不了当晚就过不了明日,或者变成植物人,这样的病人也转不了院,一稍有颠簸就马上断气的。情况就是这样。”
骆家兴想,医生莫非是推一下责任,把最坏的结果说在前头,做到退可守,病情发展不妙,可当事先诸葛亮,病情好转是他的医术高明,惯技,是当头版头条的业务手册使用,是赤足医生也会的事。
众人沉默走入病房,病人是仰躺着,还有呼吸,有一瓶挂针挂着,鼻孔插着输氧管。阿华轻声说:“应该让他知道你们已经都到他身边了。”他来到他的师傅身边,众人也随接跟上,床边围满了亲人,阿华低声在他的耳边说:“师傅,你的亲人都来了,儿子,孙子,媳妇都到了。”
“爷爷,爷爷。”是骆家兴的叫声。他似乎也有点知觉,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看到这情景,所有的人个个摒住呼吸,期待发生奇迹,希望他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然而这个愿望是太奢侈了,众人等了半晌无一点动静,无奈之下各人散在一边。有坐的,有站着的,这时有一个护士进来,走近老人前看了看,对病情她是表不了态,却是对大家说:“病房里留二三个人足够,这么多人在,有什么事,我们医生会碍手碍脚的,像赶小鸡一样多数人被她赶到门外去。
病房内只留下了骆家兴,他父亲和阿华三人。三人无声地坐了半晌,然后阿华低声说了事情的始末:“近日师傅特别高兴,说是给你们去信联系了,将要返老家一趟,扳指近日启程,好奇的是我与师傅已相处二十余年,以前事从未提涉,旁人偶尔问起,他总以老家已无故人,不提也罢,实则有意违避。其中隐情我至今一概不知。喔,上星期,上上星期,大约十天前的光景,我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当今阶级成份已取消,我这个地主的儿子也不再被岐视了,我这把年纪,狗熊英雄已定大局,棺材板也香了一半,可喜是我的下一代人成为同等公民,如会读书,照例能上大学;积极向上,入团入党也不受影响。他听了大为我庆贺,特意留我吃饭,不满你们说,那天我们师徒两还三滴了几下,我知道师傅是不能喝酒的。”说到这里阿华脸有愧色,小心地看看骆家兴和其父亲脸上的反应。骆家兴见阿华叔有意停顿下来,说:“酒又不是慢性毒药,跟爷爷发病无所牵涉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但我还是劝他少喝,只喝了两杯二两燕子杯也不是满杯的。就是二人对饮之中出此筹划,我说他年迈不要呈强独行,让我抽空陪他同去,他说要大孙子陪去,其他家里人能同去则去,不去也罢。我想甚有道理,回老家是归根认祖,带直线下辈同去以继后代。”
“我们是上几日收到了他的来信,也回了信,是昨天寄出的,还在半路上,正准备请假几天陪爷爷去的,我们计划是爷、父,我作孙辈代表一行三人同去,为怕他等的心急,我们先回了封信,待作好具体请假手续后就接他一同去老家。”骆家兴对阿华说明着。
“是这样啊,你们也做得周到,不知师傅能不能闯过来,能闯过来,身体养养好,来日还可去的。”阿华说。
也许是听到骆家兴他们谈话的音声后有所触动,这时骆家兴的爷爷的手掌微微竖起像以示着招手,骆家兴看到急忙起身来到爷爷边,忙说:“爷爷,爷爷你听到吗。”没有回话,但他的手掌伸出三个指头,骆家兴不解地问:“爷爷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是三件东西?”
阿华在旁边也说:“师傅你别急,你的亲人都到了,啥东西,都在你小屋间里的,出来时我是把门关上的,您会好的,平时身体这么硬郎。”
骆家兴的爷爷的嘴在微微翕动,吃力地想说什么,粗了一口气,骆家兴很快侧着耳杂凑到爷爷的嘴边,只隐隐约约听到“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骆家兴听得并不十分清楚,为这突然的转机而喜悦,但还是说:“爷爷我听到了,我会记住的。”况且是病情向好的方面转化,等他完全醒来慢慢说来也不急。
世界上奇迹不是没有,中风也不是不治之症,只等爷爷完全醒来,一切从长计议,日后出院接到家中,旧隙就从此消融,晚年天伦之乐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