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大地,初冬的阴霾在微微的霞光里,像一块块被撕碎的花边地毯,零零碎碎的铺满整个天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这堆阴霾里面破壳而出。落日渐渐收拢起光芒,一点点疲倦而无奈的沉入群山背后,就连最后一丝光芒也好像被骤临的黑暗吸入口中,涓滴不剩。寒意和阴郁随即从空气中,从大地上,从广袤的森林里溢出。苍茫而迤逦的群山,好像上古传说中的黑龙,挟裹俯视着群山脚下的塔脱城。塔脱城里,昏黄的路灯正渐渐亮起,点灯人熟练的将灯座上的油灯拉下,加油,点上,拉上去,远远看去,好像整个塔脱城在极力挣脱黑暗的拥抱,一点点地吃力地撑开一小片光明,这点光明像是乌云缝隙内遗漏出来的一点星光,可能一阵风吹过,塔脱城就会重新浸入黑暗。令人瑟缩的寒意像下水道里的污水一样,带着些许秽物的霉气味缓缓聚集着,蔓延着。居民们已经早早缩回家里,晚上在塔脱城到处乱跑可是一件危险的事,即使盘踞在山上的劫匪出现在你面前可能性很低,但湿滑粗糙的路面在黑暗中依旧不好对付。不时从路旁的窗户里传出粗鲁的臭骂声、吵闹声,夹杂着些小孩沙哑的哭声、抽泣声,可见这些可怜的人儿,不仅白天忙碌,晚上也不得安宁。几个流浪汉瑟缩在路旁的屋檐下,单薄的衣物夹裹着同样单薄的身体,饥饿和寒冷把他们挤压成黑乎乎的一小团一小团,相互倚靠着,哆嗦着。
一条毛发快掉光的流浪狗正从路边的垃圾堆跑过,从它垂头丧气的神态看,估计对垃圾堆的搜查又一无所获。在它准备沿路再做一番努力时,一辆马车从远远拐角处冲了出来,狗儿冲着马车吠叫几声,沿路旁的小巷一溜烟跑掉了。马车的蹄声在单调的街道上显得有点突兀,从马儿喷着热气的样子和马身上的汗珠可以判断,这是从城外较远处赶过来的。一个妇人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了一眼马车上的酒桶,低低的骂了一声,“这些该死的贵族,肯定又在狂欢!”也许妇人的诅咒出人意料地起了点作用,马车忽然打了个趔趄,一个酒桶从马车上滚了下来,撞在路面上,发出一声响亮的破裂声,酒液像被割破的动脉里的血一样喷溅出来,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流淌。路旁的几个流浪汉从丰盛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以猫一样轻盈的动作扑向路面上的酒液,用手捧起酒往嘴里送,也有用布条浸入蓄满酒的坑里,再拿到嘴巴里拧干,甚至有人直接趴下去吸允这些甘甜的液体。路旁的窗户里先后又伸出了几个脑袋,然后咒骂声,吵闹声奇迹般不见了,路旁的民居里冲出了又一大帮大人小孩,迅速的加入了流浪汉的行列。这些纯朴而饥饿的人们带着一种享受天赐美味的欢欣,推挤着,争抢着,喧闹着。有人在人群里大呼小叫,也许是被踩到了,也许是手里抓着的小孩不见了,也许是别人抢走了他占据的位子,总之也没有多少人去关注内容,大家都没有耽搁手里的动作。一桶美酒就这样被舔舐瓜分一空,等明天酒气散去,太阳出来,再细心的人,也找不到地上留有酒液的痕迹,除了有几个可能兴奋过度或者意犹未尽的人,拿沾满酒的手掌拍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红色的手印,甚至有人在手印旁边画了几个骷髅头!
押着马车的卫兵无奈地看着,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马车上其它酒桶“意外破裂”的风险暴涨,赶紧呵斥车夫继续赶路。也许不该抄近路走贫民区,这下即使不被扣除薪金,也要被城主府那个刻薄的管家挖苦辱骂一番!卫兵恼火地咒骂着车夫,车夫闷不作声,把马鞭更为响亮的抽在可怜的马儿身上。
马车安然抵达城主府,城主府位于塔脱城的贵族区,像帝国其它城市一样,贵族区可不同于刚刚经过的贫民区,这里可都是尊贵的人聚集的地方,连下人核对酒桶数目后的咒骂都带着繁冗的修饰词!卫兵松了口气,总算交差了,差的一桶可以再补送过来。他一边低头忍受着管家娴熟的咒骂,一边微微侧着脑袋,张望着城主府的深处。城主府占地广阔,里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历任的城主不断修葺改造,使得这个府邸即使在偏远的塔脱城也显得堂皇气派。城主府今晚非常热闹,灯火通明,仆人们往来忙碌,远远的透过雕琢精细的门廊,可以看到不少穿着考究,举止优雅的高贵人物在里面悠然的走来走去。难怪今天又要了这么多酒,果然城主阁下又有聚会!
作为塔脱城城主的卡莱尔伯爵,上任已经六年多了,他一向以热情好客闻名整个郡治,事实上可以再补充一句,卡莱尔伯爵的好客和他的风流同样出名。所以,塔脱城的贵族们有幸在卡莱尔伯爵日理万机之余,经常通宵达旦的举办各种宴席和聚会。但是今天还要特殊一点,因为帝国钦差大臣阿隆索侯爵刚到达塔脱城进行巡视,晚上卡莱尔伯爵早早将塔脱地区的贵族们召集到城主府,为阿隆索侯爵举办盛大的欢迎宴会,也让所有的贵族们能聆听到钦差大臣的训示。
城主府里,高贵的男士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堆,与老相识们海阔天空地聊着,虽然时常见面,话题也大同小异,但是大家倒也乐此不疲。有几个年轻的男士聚在客厅走廊的小花园里,话题当然也离不开女人。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糗事,怂恿别人到内室去亲近那些漂亮的女眷,不时发出一阵阵年轻人特有的爽朗的笑声。卡莱尔伯爵与郡里几个主要官员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府邸,随意地讨论着什么。听到这些年轻人的笑声,卡莱尔伯爵侧目看了一下,突然指着一个瘦高而略显拘谨的年轻人问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怎么瘦成这样,简直皮包骨头,难道塔脱城在我的治理下竟然穷困到如此地步,连高贵的贵族都饿成这样?!”卡莱尔伯爵忍不住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我刚任用不久的书记员,伯爵阁下,我想他的瘦弱与您英明的治理无关,更大的可能是出自于遗传。”检控官布鲁克男爵欠了一下身子答道,“他叫雷蒙.罗德里奥,他的父亲是昂科雷.罗德里奥子爵,阁下想必听说过。”
“哦,就是那个经常与人决斗却从来没赢过的,并且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爱好著称的昂科雷。呵呵,这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不是说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吗?”
“是啊,失踪了十几年,应该也不在人世了,只余母子两人,原本就已家道中落,现在更艰难了。”
“哦,这样啊,”卡莱尔伯爵忽然戏谑的望着布鲁克男爵,“我倒是听说他的妻子依旧美名在外,只是一直深居简出,从不参加任何宴饮聚会,没想到我们尊敬的检控官阁下倒是对这对孤儿寡母体贴入微!”旁边的几个贵族也会心的笑了起来。
“阁下真是冤枉我了,我连这位美人儿长什么样都从没见过!雷蒙的舅舅在军队服役,曾经是我在帝国学院时的同学,雷蒙曾经在帝国学院学习过三年多,主修古文、律法,也算是我的校友,去年成年礼后回来继承爵位,加上体弱多病,索性退学,他舅舅托我帮他找个差事。我看这个小子挺有天赋,东西学得挺快,人也机灵,就留用下来了。”布鲁克男爵一脸无辜,“要不我呆会儿引荐他一下,这对他可是莫大的荣幸。”
伯爵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时一个仆人快步走了进来,远远朝伯爵做了个手势,伯爵对那个仆人点了点头,转身对众人笑道:“没想到这位大人倒是雷厉风行,没有让我们等多久,我们下去准备迎接吧!”
贵族们聚集在客厅里,压抑着议论声,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大家都静了下来,微微向门口张望。卡莱尔伯爵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叹声,一个颇有富态的中年贵族带着矜持的微笑,一只手按在佩剑上,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少女的手,沿着红地毯走进客厅,一边不时的向众人颔首致意,一边跟旁边身侧的卡莱尔伯爵讲着话。这应该就是阿隆索侯爵,但是众人的眼光绝大部分落在旁边的少女身上。少女估摸着只有十六七岁,带着宫廷贵族式的优雅,红嫩而精致的脸孔上挂着淡淡地微笑,国色天成,气质非凡,仿佛清晨沾着露珠的鲜花,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雷蒙被彻底迷住了,紧盯着女孩子看,这时不知道是谁在他旁边轻轻地吹了个口哨,这在贵族里是一种粗俗的举动,众人的眼光一下转望过来,雷蒙吓一大跳,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不成想撞到后面的餐桌,急切间用右手去扶餐桌,却一把按在餐刀上,可怜的雷蒙闷哼一声,紧握着手不让鲜血流出来,脸孔却先涨得通红。少女看到后——实际上她没办法不注意到,雷蒙长得高,又奇瘦无比——粲然一笑,满堂生辉,众人的眼光又被吸引过去,没人再去注意雷蒙的尴尬。
宾主坐定后,照例是一番介绍恭维,然后是阿隆索侯爵讲话,宣示帝国皇帝对塔脱地区的关心云云。但是,雷蒙已经无心去聆听这些东西,他的全部心神已经被侯爵身边的女孩子吸引住了。原来这是侯爵的女儿,叫伊莎贝尔,长得真好看,虽然雷蒙也见过不少漂亮的女孩子,雷蒙的母亲本也是个美丽的人,但是伊莎贝尔那清纯可人的美,配以清纯脱俗的气质,仿佛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紧紧地攫住了雷蒙的心灵。
雷蒙一直昏昏沉沉的,只是一边附和着旁边的人,用着晚宴,一边偷偷地打量着伊莎贝尔。直到侯爵说因旅途劳顿,伊莎贝尔近来身体不适,让她先行离席,连例行的舞会都没有参加。伊莎贝尔走后,雷蒙一直若有所失,加上手受了伤,没有参加舞会,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