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晴不知道从前的自己看到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会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吐。吐完了胃里的酒,还有这么多天以来吃下去的恶心。她从来都不知道,星光璀璨之下,生活竟能这样艰难。
夜已经深了。
这条街上,一格挨着一格白天里富丽堂皇的人声嚷嚷,都黑洞洞地关上门了。只有门口的牌子上,红黄蓝绿一应俱全的彩灯被留着,忽闪忽闪的。那些深不见底的门口连同它们扑朔迷离的灯,像一颗颗精心装饰了睫毛的眼睛,千姿百态地冷眼看着蹲在路边的林晴,不时地眨呀眨。
吐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胃里不再那么疙疙瘩瘩地难受了。林晴抬起头,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冒着白雾,向前飘了一会儿,就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伸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扶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觉得头晕的厉害,醉眼迷离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长椅,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摸着椅背慢慢坐下之后,她盯着自己身上黑色的洋装短裙看了一会儿,突然颤颤地笑了起来。
以前,自己总要掰着指头数,为了买一件漂亮的裙子,得吃几天的泡面才能熬过这个月。琢磨好久,终于下定决心买了,穿上之后,还要小心翼翼地避着那些汤汤水水,连被桌角蹭一下都要心疼半天。而现在身上穿着的这一件,自己如果想要去买,大概三个月只能吃一块泡面了。
林晴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看了看被丢在地上的手包,笑声颤得更厉害了。她现在身上所穿的任何一件东西,用的任何一件东西,或者她满柜子的衣服、鞋子和手袋,如果一盘意大利面丢到了上面,她现在也眼睛都不想眨一下地,劈手就把它扔进垃圾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再怎样打扮,也只不过是人家想要磨得锋利了,好拿来用的一件器物而已。她和那满柜子的衣服、鞋子、手袋,满大街的霓虹、路灯、招牌,一点区别都没有。
林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两滴眼泪,一路溶了眼线睫毛膏粉底液,在她脸上划出两道灰黑的痕迹,最后停在下巴上,掉了下去。林晴忽然感觉自己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化妆打扮,强颜欢笑,只不过是为博观众欢颜。自己从前高傲的原则,就像洗了一百次的棉布白T恤,等到不穿了的时候才知道,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笑着笑着,林晴累了,含着眼里还没来得及滴下的泪,慢慢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冷得不知零下多少度的夜里,在路旁一条冰冷的长椅上,林晴穿着那条黑色的小短裙,几乎要睡着了。爸爸和妈妈的脸,很久以前的老师和同学的脸,从小到大的朋友的脸,她所认识的所有人的脸,变换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像梦一样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林晴闭着眼睛,胡乱踢掉鞋子,把脚也放到长凳上。感觉越来越沉重的脑袋顺着长椅的靠背,也慢慢滑到椅子上。她整个人,蜷缩在这条窄小的长椅上,慢慢向梦里趟去。路的彼端,不断闪烁的灯光照过来,闪进梦的缝隙里,为这个即将苍白的梦境,涂抹上一层诡谲。一张迷人的脸在她脑海里闪过,那张脸上没有表情,目光里只有疏远和距离,但是每个线条却都柔和之至。那是苍一陌的脸。他的嘴唇与眼角,即使是在冷漠地对着她的时候,都是柔和的。
林晴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这座小城市冬日里凌晨时候的夜空。
“苍一陌。”林晴默默地念了一声。有那样的一张脸,苍一陌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温暖柔和的人么?林晴嘲讽地勾了勾嘴唇,靠着椅背慢慢坐起身,指尖轻轻抚了抚被长凳硌得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半晌,又弯下腰去捡起歪倒在地上的鞋子,慢慢穿上。穿好了,捡起手包,站起身,优雅地理了理裙摆,慢慢地向前走去。
“苍一陌。”林晴又默默地念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这条,被乌七八糟的灯光占领的街道上。
苍一陌小心地翻了个身,看了看旁边熟睡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他轻轻掀开被子,放轻脚步向门口走去。打开门,又回头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还在睡的人,才小心地走出去,轻轻把门关上。关上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流理台旁边,倒了杯水。
苍一陌拿着杯子走到落地窗旁边,额头轻轻抵着窗子上的玻璃,向外面看去。外面,整个城市,在这样无边的黑夜里,只零零星星地亮着几处光。毕竟,再辉煌的霓虹也有打烊的时候。现在,即使是习惯于夜里活动的人们,也该回家睡觉了吧,再过一两个小时,也就算不得夜了。
苍一陌闭了闭眼,想着他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那个男人,除却薄幸,在苍一陌眼里,却是无瑕的。
曾有人说,男孩的一生中,总是以打败自己的父亲为目标。能够击败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男孩至高的荣誉,是男孩生涯的结束,男人生涯的开端。男孩总认为,这个愿望所达成的那一时刻,自己成为男人之后,俯瞰被打败的父亲的那一时刻,自己一定会骄傲无比。可是,男孩从没想到,那一时刻真正到来时,已经成为男人的男孩,看着被自己亲手毁掉的这个男人的毕生骄傲,心里会后悔莫及。
苍雍合已经很老了,只是,苍一陌从不愿意承认。或许薄情寡幸,只是苍一陌用来恨苍雍合的一个借口。只要恨他,他便不会老,他便会永远像一座无法攀登的山一样,矗立在自己心里面。
苍一陌想起苍雍合对自己说“一陌,我亏欠你的太多了”的那个晚上,苍雍合头上一缕一缕的白头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堵。他的父亲向他认输的时候,他突然特别后悔,后悔自己恨过这个白发斑驳的老人。
正想着,突然有一双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苍一陌没回头,却知道是唐虞戈,“走路怎么这么轻,我都没听见你过来。”
唐虞戈侧着脸贴在苍一陌背上,轻轻“嗯”了一声。
“我轻手轻脚地起来,结果还是把你吵醒了。”苍一陌低下头,摸摸环在自己腰上那双漂亮的手。
“嗯,做了个梦,醒了,看你不在,就出来找找你”,唐虞戈靠在苍一陌背上,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一陌,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我也想要这个味道。”
苍一陌忽然想起了魏小倾,身体不由地僵了一下。一会儿才转过身,轻轻地笑着抱住唐虞戈的肩膀,让他的鼻子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温柔地摩擦着,“你的味道就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味道。”说完,低下头,轻轻吸着唐虞戈的嘴唇。
唐虞戈惺忪的睡眼,更加迷离了,脸上也渐渐酡红了两块儿。他那双环在苍一陌结实的腰上的手,缓缓松开了,向上攀着,插进苍一陌的头发里,柔柔地抚弄着。“一陌。”他轻轻叫了一声。
苍一陌松开与唐虞戈缠绵着的嘴唇,看着无力地软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唐虞戈稳住有些沉重的呼吸,勉强抬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苍一陌。
苍一陌也低下头,含着笑看着唐虞戈。
唐虞戈抿着嘴角,轻轻扭动了两下瘫在苍一陌怀里的身体,依然抬起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苍一陌。
苍一陌还是笑着,却不动。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唐虞戈睡意没了,其它的也凉了下来,眼睛渐渐清澈了起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扁了扁嘴,推了苍一陌胸口一下,转过身就要走。
苍一陌拉住唐虞戈推自己的手送到嘴边,含着他的指尖,轻轻啮咬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手里拿着杯子,不方便呢。”说完把手里的杯子在唐虞戈眼前晃了晃。
唐虞戈知道自己被苍一陌戏弄了,绷着脸,装出生气的样子,横了苍一陌一眼,“坏东西!”看着苍一陌含着自己的手指,还一脸正色,又有些想笑,“把我的手还给我。”说着,就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苍一陌顺势,“一不小心”被扯了过去,撞在唐虞戈身上,惊慌失色地抱住唐虞戈,“哎呀呀,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要摔死我么?”说着,杯子一倾,杯里的水洒了唐虞戈一身。
唐虞戈感觉身上一凉,惊呼声还没出口,已经被堵了回去。
“虞戈才是坏东西,对不对”,苍一陌紧紧抱着唐虞戈,舌头不住地在他嘴里翻搅,感觉唐虞戈的身体又瘫软了,才松开,轻轻含着他的耳朵,“衣服湿掉了,不脱了会不会生病呢,嗯?”
唐虞戈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和回答苍一陌的问题了,靠在苍一陌身上的身体也越来越没力气,脚都有些发软。如果不是苍一陌扶着,他可能已经融化到地上,成了一滩春水了。
苍一陌看着怀里微微闭着眼睛的唐虞戈,呼吸也沉重了起来。他轻轻捏了捏唐虞戈的脸,俯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唐虞戈的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两道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相互缠绵着,穿过客厅,穿过卧室,穿进黎明前正浓的夜色里。
远方,正要移来的天光,放慢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