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并不经常下雪,她总是让人惊艳于她冬日里的明媚。这个城市没有雪,或许,应归咎于她的热情有余。即使是在其她城市的深冬里,偶尔有几片轻云不小心携了雪花造访S,她也要在它们落下之前,把它们都溶解与絮絮温柔的雨。
因此,S市的路人在冬季里比之于其她,大概永远都要多上一份天赐的优雅——他们和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在结冰之后,人影可鉴的路面上,小心且笨拙地慢慢前移——无论是高跟鞋或平底鞋,皮鞋或布鞋,厚或薄,暖或冷,华丽或朴素,它们都能毫无顾虑地飞驰,缓行或驻足。
但是无论怎么说,这个季节的温度,总是比夏天要更接近于零的。虽然温柔,冬雨的滋味依然是冷的。
魏小倾没有撑伞,低着头,眼睛迷茫地看着湿漉漉的路面,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零度以上的雨丝,纷纷飞往她的脸上和头发上,凉凉刺刺的。她的睫毛上密密地停着一群小小的水珠,头发也湿漉漉地挂成了一条条蜷曲的海藻。
雨丝在魏小倾身上越汇越多,终于还是集成了一粒雨珠,沿着额头慢慢滑下来,最终停在了鼻尖上,挂在那儿,随着她的脚步晃着晃着,却不肯落下来,弄得人痒痒的。魏小倾把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用零度以上的指尖扫了扫微微发痒的鼻尖,又理了理湿透了之后贴在额头上的刘海,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所房子,轻轻叹了口气,快步向那儿走过去。
魏小倾站在那所房子的门口,想要敲门。伸出去的手又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向自己笑了笑,再抬起头来时,一扫脸上的阴霾,边敲门边笑:“爸爸,我回来了!”
屋里响起了一阵炊具碰撞的声音,有个中年女声一边应着一边向门这边跑了过来。
门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头发整齐地挽了一个髻,圆脸浓眉,鼻挺口阔,鼻侧的两条法令纹是一副单纯又和蔼的样子。她穿得很朴素,身上系了一条家常的红格子围裙,略微粗糙的手里还握着锅铲。这幅妈妈边忙着家里的琐碎,边等着孩子回来的画面,让魏小倾的心倏地暖了起来。
中年女人打开门见到魏小倾,眼睛里掩饰不住地溢满了惊喜,“芩芩,你怎么回来了”,她把魏小倾拉进屋里,帮她把湿掉的大衣换下来,责备道:“下着雨呢,也不知道自己撑把伞,冻坏了吧?”一边说着就一边手忙脚乱地到房间里找毛巾帮魏小倾擦头发。
魏小倾被按在沙发上,接过毛巾,笑嘻嘻地看着她又转身去储物柜前寻找东西的背影,“张阿姨,不要紧的,淋一点儿小雨而已,又不会怎么样。你忘了,从小到大我的身体可都是最健康的,从没生过病。”
张萍拿着吹风机走过来,嗔怪地看了魏小倾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可不是么,你小时候跟院里的小男孩打架,两个人一块儿掉进了喷泉池子里,人家发了两个礼拜的烧,你倒好,一点事儿没有,还跟一匹小马似的,活蹦乱跳地到处跑了两个礼拜,可精神着呢!”张萍拿着吹风机调成热风,先给魏小倾吹了吹冰凉的手,等手暖和过来了,才把她盖在头上的毛巾拿开,细细地帮她吹干头发。
魏小倾听了,想起小时候在大院里的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魏小倾突然想起来,“张阿姨,你怎么也跟着爸爸过来了,这里离家怪远的,回去一趟也麻烦。”
“啊?那个,魏先生身体不好啊,经常胃痛,我得照顾他呀”,魏小倾背对着张萍,没看到她脸上微微红了红,“我照顾你们二十来年了,知道什么东西你们爱吃……”
魏小倾正纳闷着,怎么张阿姨突然说话变得吞吞吐吐,驴唇不对马嘴的,连语气也不太一样了,就听着背后突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魏小倾连忙回头询问。
张萍一边连声叫着“哎呀”一边冲进厨房,“坏了坏了,锅里的菜糊掉了!”接着厨房就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魏小倾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出来,拿着被忘在一旁矮几上的锅铲走进厨房递给张萍,“刚进门就闻见好香,还以为是炖东西呢,哈哈”,魏小倾看着一锅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的黑渣,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下厨做出的那一盘子东西,忍不住感觉自己的厨艺其实还挺长进的,“张阿姨,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张萍顾不上旁边乐得直笑的魏小倾,关掉火,心疼地看着锅里面目全非的食物啧啧着,“好好一锅小炒肉,怎么成这样了?”扭过脸去看了看魏小倾,佯怒道,“还不都是你,还好意思笑这么开心。”说完也忍不住笑了。
魏小倾知道张萍只是心疼浪费了东西,并不是真的生气,“回来这么久了,怎么没看见爸爸,爸爸中午不回来?”
“魏先生大概是去隔壁家里了”,张萍把糊了的锅拎到池子里,麻利地洗着,“魏先生到了这边以后,在上级给安排的地方呆了两天,感觉没意思,就办了退休手续,呆在家里喝茶看书下棋。隔壁家里是魏先生以前的一位朋友,估计他这会儿又到那边去切磋棋艺了,我去把魏先生叫回来?”说着就放下锅,要往外走。
魏小倾连忙拉住张萍,摇摇头,“不用不用,爸爸之前的生活太累了,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就让他多歇歇吧,爸爸开心,我心里才能舒服了。反正到了饭点儿,他也就回来了,就先别去打扰他了。”
四十多将近五十的年纪,对于男人来说历练与人脉已经算是顶峰期,身上的焦躁与轻狂也已经隐去,在已经熟悉了规则的游戏中,岁月积淀之下的沉稳与睿智方要大显身手,却被生生地圈禁了起来。磨砺的宝剑,锋,却不能沙场饮血;苦寒的梅花,香,却只有孤芳自赏。被搁置的光芒,停滞于浩淼烟波之中,被天光侵蚀,终将慢慢衰竭。
魏彧,或许清闲,却并不开心。
一颗子弹,真正开心的时刻,大概只有呼啸着划破长空,洞穿寂静那短暂的几毫秒。
张萍虽然不知道魏彧为什么不开心,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的黯然,张了张嘴想要说,又怕魏小倾担心,只能换了话头,“这么久不在家里吃饭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张阿姨做给你吃。”
“嗯,糖醋排骨,辣子鸡丁,蜜汁鸡翅,双皮奶”,魏小倾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给张萍听。
张萍笑着看着魏小倾,“就这些,没了?”
“还有蓝莓布丁!”魏小倾和张萍异口同声。
“芩芩真是个小馋猫”,张萍轻轻捏了捏魏小倾的脸,“我这就做喽。”
魏小倾乖乖地点点头,一副满足的样子。
“你先去外面坐着吧,待会儿来端菜就行。”张萍拎起洗干净的锅,放到火上,开始烹炸煎炒。
魏小倾看着张萍忙忙碌碌的背影,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回到了出嫁以前,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发了一会儿愣,呆呆地转过身,看到窗外“咦”了一声。
“怎么了,芩芩?”张萍嘴上说着话,手下却马不停蹄。
“外面,好像下雪了。”
张萍转过脸向窗外看了看,果然地面上薄薄地白了一层,“呦,还真是呢。”
“S市不是从来都不下雪的么?”
“大概是你带来的雪吧,你一来,雪也就跟着来了。”张萍笑着说。
魏小倾也笑了笑,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人们总以为热情是与生俱来,源源不断的,总想着,热情是不会被用完的。
可是,毕竟S市明媚的热情,似乎是耗尽了。这个无雪之城,终于还是温暖不了那么多的寒冷,阻挡不了那么多的落雪。她的热情,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中,疲惫不堪了。
或许,那么多那么寒冷的城市,也曾是无雪之城的。她们只是耗尽了体内那些,被定义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热情,心力交瘁了,才任由雪来伐戮。
雪,从来就是有傲骨的,绝不肯半途而废。它认定的,它便攻下。它攻下的,便不肯割弃。
强弩之末的热情,已脆弱,怎么能再匹敌蓄势已久的雪。
铅灰色的天空,只管静静地洒落着雪花,无声无息。静悄悄地热闹着,这样是也一种庆贺吧。
魏小倾慢慢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静静飘落的雪花中发着愣。
“芩芩?”魏小倾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听见这个声音,魏小倾所有的眼泪都翻江倒海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来,想要叫声“爸爸”,嗓子里却呜咽着发不出声音。
魏彧大步跨到魏小倾面前,眼眶也有些发红,摸了摸魏小倾的手,发现还不算凉,又看看她的衣服,不禁皱了皱眉头,“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了?”说着就拉着魏小倾向屋里走,“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告诉我一句?”
魏小倾跟在魏彧身后,眼泪突然就止不住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