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翠红带着孩子初入府的那天晚上,东家苏文敏并没有住到她房里,他在正房里陪太太。下人们猜他是为感谢太太,如若是别的女人,听见丈夫娶了二房,不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怪,太太不但没闹,还把家里一切收拾好了,迎接二太太,这样贤德的太太,到哪里找去?东家也是因为心怀愧疚,所以才在二太太入门的头一天晚上,住到了大太太房里。众人猜东家虽然娶了二太太,又带回来一位小少爷,以后家里说话的,还是大太太南兰,二太太纵然再狐媚,也灭不过大太太的次序去,这一点东家心里是清楚的,二太太头一天入府,他不去二太太房里,却住到了大太太房里,恐怕也是给二太太一个威示,要她以后务必要尊敬大太太。
过了两天,下人们听到消息,说是因为二太太进门,府里要大摆宴席,请一请各家亲眷,这话是大太太提出来的,为此,二太太对她感极涕零,一迭连声叫宝卿跪下,给大娘叩头,说一定会听大娘话,长大了要孝顺大娘,小孩子说得太太南兰直笑,她拉起宝卿的手,笑说:“真是个乖孩子,长的又白净,跟大少爷一样了。”
叶翠红乖巧,赶忙说:“他那里及得上大少爷,往后还得姐姐和大少爷多看顾才是。”
南兰似是对叶翠红的话很满意,她笑着点点头,喊小银:“亲戚们算好没有,有多少人,得摆几桌?”
小银说:“这事儿是老苏办的,我去叫他。”
老苏给太太汇报了办事的经过,一切都安排妥当,也请了东庄上神仙彭瞎子,彭瞎子推算了日子,说腊月十八是好日子,摆酒就定在这一天。亲眷们合起来,总共要十几桌,府上就按二十桌准备,省得到时遗漏了谁,说府上的桌薄,就算省下东西,过年也使得着。南兰点点头。于是苏府一切便按计划铺排开来,主子忙主子的,下人忙下人的,其间还下了一场雪,腊月十八很快就到了。
腊月十八那天倒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一大早苏文敏起床,看到东边天红红的,太阳就要出来,笑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天气这么好。”
叶翠红不乐意,嘟着嘴说:“不让我穿新娘的衣服,不蒙盖头,还好日子?”
文敏劝她说:“你别不知足了,镇上别的人家娶二房,可没有这么大摆宴席。”
一句话说得叶翠红火了,她怒气冲冲说:“谁跟我说没有太太的?我在戏班正当红,谁把我带出来的,别没良心。”
文敏也火了:“谁也没有拿枪逼着你,你要是不乐意,宝卿留下,你自己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说着拂袖走了。叶翠红直气得目瞪口呆,鼻子里出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珍打了水进来,装做什么都没听到样子,喊她说:“太太赶快梳洗吧,一会儿客人们该来了。”
叶翠红忽然把床上的枕头掷向她:“滚,你给我滚出去。”小珍没有走出去,反而捡起枕头,笑着走到叶翠红身边,放下枕头,笑说:“太太今天可不能生气,叫客人们看到,以后就更难做了。”
小珍一句话说得叶翠红眼泪下来了,她拉住小珍的手,象拉住一个知己滴泪说:“小珍,你看我难不难?说是今天为我请客,这个不许那个不准,什么都不许我,我还得承她一片情。”
小珍同情地说:“大太太能为你想到这,已经很不错了,要怪就怪咱们渌镇礼数太多,来,太太,我给你梳头。”小珍一引把叶翠红引到了镜子前。
苏府说因为二太太进门摆宴席,只请府上亲眷,外人一个不请,但苏家如今今非夕比,苏文敏在镇上正当令,许多人都来凑趣随礼,镇上几大世家都来了人,快正午时,镇长齐东来带着一个长随,也坐着马车来了。
几个大世家和镇长驾到,自然得文敏做陪,好在老苏准备的充足,才没有闹笑话。把大家都安排入座后,开始上菜。偏院大厨房门前架起几道锅,长工老王和老谢都成了烧锅人,厨子老秦和从天香楼借来的厨师,手里拿着刀,不停歇在砧板上剁剁切切,一会儿又架起锅,在内炒菜,大冷的天,两个人都脱了棉袄,还不时拿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
苏府人声鼎沸,一片喜气洋洋,绿窗混在众人中,倒是清闲得很。毛豆象是饭店里跑堂的,端着盘子往各个席上上菜、撤盘子,绿窗跟在他身后,有一回毛豆把整盘子撤下来没动的鸡端给她吃,交待她说:“你端着盘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别让别人看到了。”
其后的事毛豆听说,几个亲戚家孩子和苏府三个孩子,结成帮在府内乱跑,他们不知怎么跑到绿窗藏身吃鸡的地方,看到绿窗吃鸡,都笑了,拍着手说绿窗偷鸡吃,惹得绿窗火了,就把手里的盘子扣到了一个孩子头上。
这下不得了,来府里的都是客人,来贺喜的客人被府里一个身份不明的丫头打了,这消息象风一样,迅迹便传遍了府里每一个角落,女眷们都怔怔的,停止了喧哗。南兰听了消息,满脸的笑凝固到了脸上。叶翠红不明所以,悄声和旁边一个女眷说:“这是怎么回事?管的什么家,一个下人孩子这么嚣张,不是反了?”
南兰带了小银去看受伤的孩子,那孩子大声哭着,由赵妈给洗头、洗脸,其实冬天里整盘的鸡端上去又撤下来,早已经凉了,不然一盘热鸡倒到头上,非把他烫伤不可。孩子哭,无非是受了委屈,自己家人在身边,哭得就更响亮了。南兰去的时候,正听见孩子的奶奶在数落孩子:“你让人打了,还有脸哭,你怎么不去打她?一个比你小的女孩子把你欺负了,你还有脸哭。”虽然数落着自家孩子,孩子奶奶的脸色却很难看,尤其是在看到南兰来了以后。
南兰陪笑说:“四姨,真是对不起,我们这个家,整天宅翻家乱的,不成个体统,我这里给你赔礼了。”
看四姨板着脸不理她,南兰又说:“四姨,你不看着我,就看着故去的老太太和文敏吧,老太太和文敏都多承你照拂……”
南兰一句话说到了四姨心里,她转头数落南兰:“南兰,你这个家当的也太差劲了,现在二太太来了,你要是还这么当家,早晚得叫二太太把家业夺过去,到时候你瑞卿什么也得不着,我看那个叶翠红,装妖媚,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这么差劲,怎么是她的对手?那个小丫头片子,不是文浣那没脸丫头生的,你留她在家里做什么,早送出去早省心,文浣祸害了你爹娘,她生的丫头又来祸害你们,留她在家里,别人提起都丢脸,今天亲戚们都是怎么说的,你听不到,我可听得一清二楚,一提到这丫头,便提起文浣的丑事,那不是她一个人丑,是整个苏府丑,顶着一个屎盆子,你们顶着屎盆子当香盆子,真没见过。”
四姨几句话把南兰抢白得眼里胞着泪,她仍然陪笑说:“四姨说的是,南兰不能干,没有管好家,更需要四姨照拂。”
四姨看着南兰,叹气说:“苏家在文敏手里,威威赫赫,真给他老子长脸,这男人吗,有本事了自然要三妻四妾,这个你要想开,你是大太太,得拿出大太太的架势,不能让后来进门的女人把你压下去。”停了停,又说:“那个来历不明的鬼丫头,你还打算把她留在家里?”
“我听四姨的,四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呀!就是没材料,看以后二太太怎么撮弄你?不拘把那个丫头往那里一送,渌镇后边的清风痷就好,我和那里的主持认识,我去说一声。”
南兰大喜过往:“那这个丫头四姨就带走好了,省得我还得料理她,想起就心烦。”
南兰去给四姨赔礼,叶翠红和一个亲眷聊得热络,亲眷听见是绿窗打了客人,心下明白,忍不住“咯咯”笑,叶翠红问她笑什么?两人因为一见如故的缘故,亲眷就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和叶翠红说了。叶翠红笑说:“家里有这么大的丑事,文敏在外面的还说得吧儿吧儿的,这下看他说什么,自己打自己的脸。”
亲眷劝她说:“这事你可不能在文敏跟前提,男人都要面子,你提这事是打的脸,没有男人受得了的。”
叶翠红笑说:“你们当家的准是给你哄得团团转。”
正说着,南兰来了,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笑着劝大家:“可要吃好喝好啊,我们不会劝酒,酒喝不好,菜可要吃好,过后可别说在我们这儿,酒也没喝好,菜也没吃好。”
大家一阵笑,说她太客气了。但过后,仍然有人说苏家待客缺乏礼数,为新人进门的名义请客,亲戚们都随了礼,新人该给亲戚们叩头敬酒才是,结果什么都没有,一天到晚都是南兰在张罗,给亲戚们敬酒,新人坐在那里,还是旁人指给她们看,她们才看到的,新人自己也不知道起来给亲戚们敬个酒,以后大家见到了,也知道是亲戚,象这样,谁知道她是亲戚?
不言亲戚们议论,那天天晚些时候,四姨家赶车的套好车,四姨拉着孙子,南兰命赵妈带着绿窗,把她送上四姨的车。绿窗走在赵妈前面,一脸倔强神色,对苏府一点留恋也没有似的头也不回。上了车后,四姨不许绿窗坐到车内,她就坐在赶车的旁边,好在绿窗是个小孩子,身材矮小,坐在赶车的旁边并不碍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