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来以后,绿窗一直不说话,她的小嘴儿抿得紧紧的,坐在那里,任谁喊她也不动。她也不去厨房里做活儿,惹得吴妈又是一通抱怨,但绿窗对她不理不睬,她也无法,只好去找老苏。老苏说现在是农闲时节,没有恁么多人吃饭,大厨房她一个人就行,到了农忙时节,添了吃饭人口,他自然会往厨房里派人手。显然老苏看到东家对这个丢人甥女有所上心,顺杆爬也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只是他去找太太南兰,说把老太太房子旁边那所小房子拨给绿窗住时,太太的脸色很不善,老苏连忙改了口,说东家对那个小绿窗,还怪上心的。
南兰叹气说:“那能怎么着,好歹是条命,也不能看着她在外面冻死饿死,家里猫儿狗儿都养了,不多这一张嘴吃饭。”
“那是,那是,太太是善心人,只怕别人未必能理解太太的一片善心。”
“我也不求别人能理解,自己知道罢了,那孩子小时候就这么嚣张,长大了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儿?”
“她就是在嚣张,有太太在,她能翻到天上去。”
南兰笑了一下,挥手让老苏出去了,最近她心烦得很,老是做梦,癔怔,在叶府赴宴,听叶府的亲眷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以为她们无非是说她那个脸上撒粪的小姑,后来她人在府上,却从来往客人的口里,隐约听说叶府人说的不是她小姑,而是她的丈夫文敏,文敏在城里另娶了一房,还添了个少爷。南兰极其的不安,她丈夫一向对她很好,她不相信他会背着她另娶,如果这是真的,她要和另外一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她不知道那样的日子她该怎么过才好?
绿窗不去厨房帮忙,吴妈咕嘟着嘴儿自己做活儿,怨言一片一片的。这天几个人正在厨房吃饭,绿窗忽然走了进来,吴妈看见她来,故意说了声:“我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原来是大小姐出来了。”
吃饭的人都笑,绿窗不理他们,竟自走到灶台前盛饭。吴妈却夺过勺子,不让绿窗盛。老谢劝说:“让她吃一点,一个毛孩子,能吃你多少饭?”
“这可不是给她吃的,既然当大小姐,就到小厨房吃,我这里是给长工下人们做的,大小姐要吃,我可当不起。”吴妈气势汹汹说。
绿窗咣当一声把一只碗扔到灶下,铜钉补过的碗结实,在地上翻了个身也没有破。吃饭的人都笑:“这孩子脾气还怪大。”
“大怎么着,我就是不伺候她,什么人,想给我脸子看,正经主子也没有她这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打哪儿来的?丢不丢死人,我要是她,早一头撞死了,还摔碗,你到再摔一个我看看,——反正是东家的东西,摔烂了东家买,不花我一分钱,你就摔吧。”
绿窗回过头看吴妈,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老谢连拉带劝把她给哄走了。
第二天,绿窗找到老谢,让他陪她一起去牢房看毛豆,因为她太小了,去了人家不让她进去。老谢嗫呐说:“毛豆得罪的可是东家,我去看他,东家要是知道了,不让我干活,我一家人可就没得吃了。”
“你说毛豆会不会偷拿东家的东西?我整天都和他在一起,他拿了我会不知道?你们那样好,你就和我去看看他吧。”
“我们只是在一起做工,可没有怎么好。”老谢急忙和毛豆撇清关系。
“老谢,毛豆跟你儿子一般大,你怎么能忍心看他在监牢里不去看他?”
“话不能这么说,绿窗,他要是好好的,不去兜搭你,他能惹上这祸。”
“你说我是个祸星?”
老谢两眼看天,不搭理绿窗,这女子,太妖了,小小年龄,竟象个大人一般,长大了那还得了。
绿窗转身就走,她耳旁不断响着“祸星”的话,不,她不是祸星,是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害了她和毛豆,是他们!绿窗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绿窗又找到老王,让他陪她一起去看毛豆,老王吭哧了半天,方才迸出一句话:“得罪东家的事,我可不敢去。”绿窗闻听此言,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老王从后面追上她,给她衣裳兜里塞了几个铜子,说:“给毛豆买点东西吧。”绿窗定睛看着他,轻轻说:“老王,我会记住你的。”
她穿过一个角门,来到内院,想到账房找毛先生,毛先生和毛豆是一个庄上的人,他很喜欢毛豆,也许毛先生会有什么办法也不一定。绿窗穿的一身破烂,东张西望来到内院里,她一走进来,就看见一个丫头在向他招手,她认出这丫头是太太屋里的小银,先前给毛豆拿被子,毛豆把被子给了她的那个丫头。绿窗走到小银身边,问她说:“怎么了?”
“绿窗,你是不是在找人去看毛豆?”
“是啊,你陪我去吧。”
小银往正房里看了看,悄声说:“这要等太太睡了以后,昨晚太太没有睡好,吃过午饭一定要补觉,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毛豆。”
绿窗欣喜地说:“谢谢小银。”
小银怔了怔,她早听说绿窗这孩子怪,真叫她见识了,小小年纪,一个大人发号使令一般,她才几岁,就直呼她的名字,仿佛是个威严的主人一般。商玉说毛豆就是让这孩子祸害的,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祸?她正思忖着,房间里太太唤她:“小银。”
“哎!”小银急忙跑了进去。
太太南兰手里端着茶碗,在看一个账本,她放下茶碗,缓缓和小银说:“后院的房子收拾出来没有?”
“小荷带着人在收拾。”
南兰说:“这丫头来了两个月了,你看着怎么样?”
“小荷年龄还小,凡事只要教导她,她也能做好。”
南兰点点头:“过完年给少年和小姐请先生,这几天收拾房子,家里来的外人多,繁乱,你替我上点儿心。”说着打了个呵欠。
小银说:“这个我会的,太太,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
“太太,老太太房里的东西,不会是毛豆拿的,那晚我看见他从房前走过,他并没有往房里去,其后他就带着绿窗去看洋医生了。”
南兰皱了皱眉:“这事你就不要说了,东家也在为这事烦心,说叫常队长过来,府里的人,一个一个的问,总能问出来。”
小银不敢在说话,退了出来。吃过午饭,太太果然睡下了。小银得了空,急忙走出内院,来外面寻绿窗。彼时绿窗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背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不知包着什么。两人一起走到寒冷的大街上,雪已经融化,阳光照着大街,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各个店铺都在卖力招徕顾客,此起彼伏,热热闹闹。她们一起走到镇侦缉队大门外,问一个队员说要去牢房看一个人。大概是青壮男子遇见个年轻女子的缘故,那队员很客气地把他们带到牢房门前,又因为是自己人带来的,看守牢房的人也很客气地把他们让了进去。毛豆躺在柴草上,身旁放着一床棉被,他的头发长长了好些,脸上黑污污,他看见绿窗和小银来,忙从柴草上爬了起来。小银和银绿窗隔着木栅问他怎么样?毛豆说还好,东家来看过他了,给了他一床被子,不然,他恐怕要受很多的罪。
小银说:“东家对人是很好的。”
毛豆同意小银的说法,不想绿窗却激烈地说:“他要是好,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吃苦受罪了。”
“不能这么说,绿窗,是老苏赖我偷了东西,又不是东家。”
绿窗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她解开身上背的包袱,却原来都是给毛豆带的吃的,毛豆进城给她买的点心,还有一些她新买的。毛豆问:“你哪里来的钱?”
“老王给的,让给你买东西。”
毛豆说:“府上人都好,就老苏坏,东家被他蒙蔽了。”
小银说:“听太太说,东家让常队长到府上去查这个案子,你且耐烦几天,就能出来了。”
毛豆嗬嗬笑着:“好,好,还是东家好啊。”
看守牢房的人过来喊她们出去。小银和绿窗告别毛豆,跟着狱警往外走。狱警大概是看中了小银的美貌,没话找话说:“你们是来看这个人啊,听说常队长已经常带着两个人去苏府了,实地勘查,他有没有被冤枉,一查就知道了。”
“那我们得赶紧走,恐怕要找我问话。”小银说。因为绿窗个子小走不快,她放开绿窗,自己快步往府内走。但她刚走到府前,就看见府上所有下人都停了工作,站在门内窃窃私语。赵妈看见她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刚刚找你找不到,人家说这时候不在的人,嫌疑最大。”
小银慌步往里走,赵妈又喊住她说:“你别过去了,叫我们集中在这儿,等着常队长喊我们说话,他先喊的是太太房里的人,你不在,才喊了别人。”
小银心急如焚等在哪儿。她不知道常队长要和她说什么,很是不安,一方面她怕常队长会把矛头指向她或纪商玉;二来她不知道此举能不能替毛豆洗涮冤枉。她站在那里,至到看到众人中纪商玉向她使眼色,她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常队长把苏府下人逐一喊到房间里话,他先从太太房里的人问起来,一直问到住在偏院的各个长工,小银因为回来的晚,常队长最后喊到了她,小银满心忐忑地走了进去,没想到常队长却满和蔼,问她刚才到哪里去了?小银实话说去看毛豆去了?
常队长感慨小银和毛豆的关系挺好的,这个时候,府上下人都急着和毛豆撇清关系,她倒仪义,专一跑到牢房去看毛豆。
小银说:“毛豆那么好的人,不会偷东西,有一回我托他捎东西去我家,他看到我家里那个情况,留钱给我妈看病,这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好几回,我给太太洗精细衣服,都是他帮我提的水,平时他也爱帮别人,他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去偷东西?毛豆来府里的时间并不长,老太太房里放着首饰,他恐怕也不知道,东家说房里一点都不乱,小偷象是知道那里有东西一样。”
“这么说,怀疑的对象就你、小荷、赵妈这几个人了,你们东家和太太不会自己偷自己的东西,你们三人整天在上房里走动,可能无意间,得知了老太太房里放着首饰和银元,于是瞅准时机,进去把锁拧开,偷了里面的东西。”
小银吃了一惊:“我不知道。”
“那么,失窃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小银的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她说:“那晚太太从叶府回来,心里不痛快,赵妈又唠唠叨叨告状,说绿窗和毛豆把少爷小姐打了,我觉得烦闷,出来透口气,看见毛豆从前边走,他根本就没有进老太太的房间。”
“你怎么知道他没进老太太的房间?你一直跟着他?”
“没有。”小银嗫呐说。
“所以,说话不要说的太结实,凭着自己主观,不注重实际,是做不好任何事的。”
小银诚惶诚恐点点头,常队长看到她那个样子,笑了笑。挥手说:“你出去吧。”
小银走出房间,被问过话的下人们立即围住她,问常队长问了她什么?小银说没问什么,忽然她想起来了,惊呼说:“我们三个嫌疑最大,这可怎么办?”她沮丧的眼睛四处寻找赵妈和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