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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宗读了儿子的信,内心泛起层层波澜,儿子在军中的艰苦环境似乎就在眼前,朝不保夕的生活,紧张而艰辛的学习和训练,敌人炮火轰鸣的威胁,排比在眼前,叠影连连,令人胆寒。他在心里埋怨儿子不该任性去读这所行营公学,心想这样下去,张家的老底都得败光了不可。张耀宗如坐针毡,一刻也不能够在安稳下心来。他出的正房,来到后院儿,独步在这夜阑人静玄月西沉的夜幕之中。鹏举写给他的信照了原样折叠起来,就捏在他的手里,揣在他的长袍口袋里,似乎都要捏出水来了。究竟该如何办,他心里真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难以决断。这样纠结良久,他禁不住在心里把儿子骂了数遍:这个逆子,张家祖上几辈人都欠你的,只有老子来还了。
张耀宗并没有犹豫多少时候,他经过一夜未眠的深思,黎明时分,他就急慌慌地派人去叫刘稼轩了。刘稼轩听说女婿亲自回家来求援,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帮助女婿的事情,自然是义不容辞。两亲家碰头简单商量了鹏举求援的事情,便开始着手准备米面若干,银洋若干。第二天夜里,刘稼轩在亲家翁的支持下,带领装满了两马车救命物资的队伍,走了一趟几十里之外的孤山寺,把支援物资顺利送到了公学师生接应者手里。
豫西公学校址难以在固定的位置和房舍开课,只好像打游击。今天在庙宇寺院隐蔽上课,也许明天就会迁至一所废弃的旧宅老院儿自己动手,用石头砌起讲台、凳子、课桌,以墙壁做黑板,继续完成学习任务;后天,也许就没有了旧宅老院儿的护佑,他们只好在树荫下或河沟旁露天上课。寺院,庙宇,或者山洞、石岩下都是他们躲风避雨,坚持学习的地方。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学员们精神愉快地听报告,学军事。没有课本,就互相传抄,没有本子,就在废纸的反面做笔记。课余时间,分秒必争地整理阅读笔记,晚上摸黑互相讨论。公学的物质供给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匮乏,无论干部学员,吃穿用都一视同仁,简朴、节俭,寒酸度日。在这其间,鹏举给父亲写过三次信,都是杨解放派那位教员带一名学员送到张耀宗手上,因为村里许多人知道鹏举是公学学员,他怕鹏举遇到熟人,那熟人又正好是叛变者的奸细。若是敌人顺藤摸瓜,不但鹏举安全不保,公学的其他学员恐怕也要遭殃。
张耀宗每次接到儿子的求助信,心中都会激起一波波慈悲的涟漪,矛盾和惆怅随之笼罩着他期盼儿子平安的心绪。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他自己能够支撑多久,儿子所在的公学又能坚持多久。战争的内容好像是越来越复杂了——日本侵略军,国民军、八路军,国共合作、叛乱、内战……想到这些,张耀宗的心在隐隐刺痛,纠结不安。然而,根植于人性内里的父子情却是不允许他怠慢半分支持公学,解决他们的饥寒冷暖。尽管他嘴上骂着“逆子不孝,”但每次都是火烧眉毛般,急慌慌地准备了物资,按照儿子指引的接应路线,让最可靠的人——刘稼轩带队,组织车马队伍连夜送达。张耀宗在与儿子进豫西公学这件事上,虽然存了诸多分歧。但在鹏举毅然决然迈出那一步之后,他们父子却真真地成了“打仗父子兵”。一个在军营,一个在后方,一呼一应。关键时刻,张耀宗为鹏举所在的公学做了不少贡献。
令鹏举深深感到自己亏欠了父亲太多太多,有时候鹏举甚至自己也会在心里骂自己不孝,恨自己给父亲增添了诸多麻烦,让父母及妻子为自己操心,甚至遭受连累。尽管在公学条件艰苦,冬天没有棉衣棉被,学员们就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白草,然后钻进白草避寒。吃的,是日军为投降之前喂马剩下的高粱,高粱已经发霉,才被丢弃在山里的。如今,却成了公学师生们充饥的口粮。开饭时,他们五六个人围着一盆从山里挖来的野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饭,乐呵呵地笑谈,大家戏称:“天然的野菜吃不完,没骨头的肉肉顿顿见(高粱生了虫),艰苦奋斗闹革命呀,消灭老蒋幸福无边。”
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人性,不知何时起变得如此善斗,如此变幻莫;战争,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残酷;信仰,何时成了一门斗争哲学,消灭哲学。是彼此的理想信念,或者是彼此燃烧在内心的一种野心、欲望。帝王,只能在这斗争与消灭的纠结、缠绕中,以人民的鲜血和生命来浇铸,再以人民的鲜血和生命来断送王权。三皇五帝始,华夏民族,在天灾人祸的挣扎中,一路走来,战争毁灭了无数完美的家园,圆满的家庭,美丽的生命。如今,战争的烽火依然未息,张鹏举与同窗们,正在孜孜以求中,不断成长为浇铸一代江山的骨干力量,栋梁之才。他们其中的任何一员,在关键的时刻,他们会勇敢地把发之于父母的血肉之躯,捐献给灵魂深处的信仰,为信仰而献出无畏的生命。鹏举有时候也会想家,想念父母、爱妻、娇子,都会纠结在他的脑海里,藤蔓一般绞缠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应该选择天平的哪一头,去奉献自己珍贵的青春和生命。
公学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战争由抗战转向了内战。他们在不断地迁徙中学习,有声有色地开展各种活动:出墙报、组织唱歌、联欢晚会、学习问答、球类比赛等等活动,样式翻新地丰富学员们的生活。在日夜行军、背粮、背柴的途中,他们常常是一路欢声笑语,一路歌声嘹亮:“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有一次,学员们断粮了,课余时间学员们以班组为单位,组织到山间挖野菜,采摘山果充饥。在山里鹏举班组的一位学员被毒蛇咬伤,那位学员由于惊吓,大叫着奔跑。同行的学员们惊慌失措,把平时学到的意外应急措施全都忘了,大家都惊恐地叫:“蛇!”。鹏举飞一样奔到同学身边,二话不说,将同学按倒在地,“冷静!”他饿狼一般,扑到同学被蛇咬伤处,一口口把毒汁吸出来,接着用随身携带的防身匕首清理伤口,这时候有学员叫来了随队卫生员,卫生员检查了伤者的伤势,对鹏举的在紧急情况下的急救措施很是赞赏。说:“这样的毒蛇咬了人,若施救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至1946年,豫西公学在战争中不断成长壮大发展,为八路军和豫西地区培养了数千名德才兼备的干部。张鹏举以优异的军事才能,坚毅和果敢精神获得公学政治主任杨解放的青睐和极力推荐,被分配到晋冀鲁豫野战军4纵11旅决死团任副连长。不久,在一次战役中,连长不幸牺牲,鹏举受命为连长。当年6月“国共内战”全面爆发。八路军的称号也开始渐趋改称人民解放军。
1947年八月下旬,鹏举所在部队由晋西南强渡黄河,创建豫陕鄂根据地,以策应西北野战军作战,协助刘邓大军“经略中原”的战略部署。在铁门地区歼灭战中,张鹏举所在连队担任打开敌人防线的先头任务。进攻——子弹开路,防御——自然是枪林弹雨。鹏举的连队没能打到歼灭战结束,已经仅剩下几个伤兵了。李世平指导员悲痛地呼喊“连长、鹏举……,我们……?!”可是,指导员悲哀地发现,连长、副连长都没了踪迹。他的眼睛穿透战火硝烟,寥寥的几个人影在烽烟中浴血奋战。李世平像着了魔,一遍遍地过滤一具具横陈的的尸体,并不见连长、副连长的身躯,他的头脑一阵眩晕,身体几乎跌倒,他一再声嘶力竭地喊:“连长——,连长,……”
战争终于在深秋的淅淅沥沥的风雨中告一段落,打扫战场时,国军、解放军,虽然是泾渭分明的衣着,但那炮火的狼烟,燃烧的灰烬,血粼粼的尸体。尸体、血浆、雨水,改写了这个本应该是收获的秋季的主题。那战火的余烬,那斑驳的疮痍,那满目的凄凉,那野魂的悲鸣;那鲜血染红了的土地,那断了气息,依然紧握着枪支的士兵、军官。这片被战争洗礼的土地,任你从哪个角度放眼望去,都是硝烟烽火、尸体血水、血腥悲惨叠加起来,令人望而生悲的野蛮图。
李世平带领着几个战士一声声呼喊,一具具尸体翻看。怎奈,那鲜血浸红的土地上,哀鸿遍野的凶魂野鬼好像故意捉弄他们,到处都是回声——我在这儿,救我!……救我!任他们怎么分辨,声声呼唤,最终没能从哀鸿的回应中辩别出连长、副连长的声音;任他们呼唤、翻检、找寻,寻找、翻检、呼唤。张鹏举始终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注:这场战斗历经一个半月的作战,共歼灭***军31000人,其中俘敌2万人,毙伤11000人,解放县城12座,建立了3个军分区,为豫陕鄂根据地的建立和尔后的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