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真是累了，端木修一觉睡到五点多才醒，醒来时感到体内充盈着温热的波动，从心脏开始朝周身循环流转，每流转过一回，心脏的跳动就沉稳一分。身体比往常轻了不少，那一层薄薄的被子跟没盖一样，如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漂浮的意识也伸出了触角，渐渐地朝外界探去……
想也知道，这是圣晶的力量，真的很让人感到舒服。他轻吸一口气，过了几秒才慢慢坐起来，睁开双眸，环视陋室。室内阴暗至极，寂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个轻而柔和，另一个绵长急促。狭窄的窗外是漆黑的天色，未与昨夜有丝毫改变，空下有秽黑雾气交杂环绕，光是看着，就觉那雾中翻涌的是层层叠叠张牙舞爪的阴暗，能够轻易引起人类心中最深层的恐惧。端木修移开了视线，越看，他越觉得心里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注视深黑气息过长时间并不好，普通人严重者双目失明都有可能。
他耳朵轻微一动，皱起眉头。端木修隐约觉得自己和一夜前的自己不太一样，却不知道这不一样究竟是以何而论。
就像这又小又破又有虫子满地爬的房间，一夜前他还在难受自己竟然要住在这种地方，现在的他也不是不难受，只是感觉难受的程度减轻了很多，不再那么在意居住的床铺肮脏与否。而且，感官的感觉也强了很多，细微的动静竟可以轻易敛入耳里。
算了，反正住都是住，如果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环境，那还是尽早适应比较好。一念及此，端木修的嘴角不由泛上了苦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么听天由命了？莫非真的是环境改变一个人？
正满怀心事地发呆着，又瞅见那金发少年在自己的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短袍凌乱，露出纤细的腿部，残破的被子与看不出本色的短袍更显出他肌肤之晶莹剔透，实非普通人家能养出。端木修哑然失笑，明明该是比自己大一岁的人了，作风还像个小孩子。他走过去正准备将这还没问清名字的少年摇醒，却突然停在了原地。
原因无它。
少年翻了个身，在这翻身当中，他宽大的袍领如愿以偿地落了半分，露出雪白的缠布，密密麻麻，极是惹眼。
昨晚的预感获得了证实，端木修手僵在半空，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心里或许有震惊，但是他很快就逼迫自己习惯了这有些惊人的事实。
一个还没有激发完圣晶、以往也许是豪门贵族的女孩，为求少惹麻烦及容易自保当然会女扮男装，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只是，像这少年一样幼稚得可爱、连对同房男子防备都不懂得的女孩，确是很少。
端木修又摇了摇头，返身坐回了自己的床。他现在十分想念书籍，无论是什么书。他很渴望手里有一本，能供自己细细翻看，打发无聊时光。从小开始，端木修就很爱读书，为此，端木风总是奖励他吃这吃那，夸他是个好孩子，说端木家后继有人，然后用粗粗的胡子渣扎他的脸豪爽地大笑，那绿林好汉式的笑声一响，整片家族领地都在跟着颤动，还有人慌张地跑到书房来报告四级地震，疑似恶魔领主中的土领阿波菲斯搞的阴谋诡计……
其实，比起常年外出游历旅行，只有幼年时期陪伴在自己身旁、偶尔才会给自己带来各种礼物的母亲端木羽，叫着叔叔的端木风反而在端木修心中的印象更为深刻。
至于他的父亲，端木修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端木羽和端木风都把此视为百般禁忌，家族内少有在他面前谈及此话题的人。小时候不觉有什么，现在想想，却觉得颇为奇怪。不过既然端木风对他这般宠爱，端木修也不觉得没了父亲有什么不好，就是多了一些想象空间罢了，他可以想自己的父亲也许是为人类而捐躯，或现在还在某个地方与恶魔做斗争，总之，铁定是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又如同端木风一样的范儿人物，这样才配得上温婉如水、柔美优雅、通常都一身白裙，又是绝代强者的端木羽。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为人直爽豪迈，一口一个哥们儿兄弟，极具男子汉气度的端木风，绝对是端木修小时候的最大偶像。否则的话，他怎么会想要自己的父亲也与端木风叔叔相差不多？
一想到这段温馨时光，端木修的嘴角就微翘起来，随即他目光一黯，很快又笑自己傻。就算有了书，外面没有光照，又该怎么看？还是等着员工过来叫自己上工去吧。
刻意的，他没有再去想端木羽和端木风的事情。
端木修闭上眼睛，重温仿佛在漂浮一般的冥想状态。
天色渐明，微弱光芒透过云隙，洒落世间。
六点，碎星灯光准时熄下，城中陷入一片隐泛浅光的阴暗海洋。
*****
早上六点至九点之间，餐馆专门开设了针对贫困受众的早餐套餐，开门没多久，餐馆内便人满为患，端木修与那少女吃完咸菜和粥、穿上破旧的工作服就先被派给厨房削土豆，做土豆泥。削土豆这活儿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再抄起来也得心应手，端木修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现场操作能力也不错，一颗心可贵得极是稳定，很少怯场，也很少犯错。区区几个土豆，可难不倒他。
旁边看着厨房员工工作的监督对他的勤快甚是满意，特地夸奖了几句，表明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干下去，起码能干上一个月到两个月。端木修自然是微笑应答，不敢忘礼，心里却在犯嘀咕：留两个月？到时候床底下的一窝蟑螂是不是都能繁殖十窝了？
话虽如此，这个黑黑胖胖、眼神和蔼的监督，端木修对他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虽然他很想腹诽为什么老板是胖子，监督也是胖子，员工就一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身上没两斤肉，像白骨精她表亲。
反倒是金发少年，笨手笨脚，抬个土豆筐也很是吃力，不像已经激发了圣晶十天的人。看她额头上浸出的汗珠和绯红的脸色，就会觉得她真的尽了全力。监督皱着眉头绕着她打转，阴沉着黑脸，教训她要是再这么下去她就不用在这儿干了。男装少女不服气又不能反驳，气得直跺脚。所幸她还没有惹出什么麻烦，花了点时间终于掌握了搬筐诀窍，用最少的力气把筐一个一个地搬到了厨房里，又被派去倒垃圾。
端木修真心为她祈祷，但愿她看到厕所旁边的垃圾站的时候没有想要把已经进了肚子里的微薄早餐献给大地的冲动。女孩子嘛，爱好洁净这方面总是比男孩子多一点的。
厨房内热得不得了，端木修一听说去厨房做工就脱了斗篷，那用圣晶驱动的火炉耐热性和隔温度都比普通锅炉强上不少，只是热还是热，干上一上午要是还披着这斗篷，他都能捂出痱子来。饶是如此，现在他也满头大汗，秀气的脸上一片水渍，搁灯光一照都能照出点光亮来。
……太热了。
端木修干到八点半总算歇工之后被派出去端盘子按照桌号送食物，餐馆里不比厨房中凉快多少，他专门挑靠门的桌排在最后送，好享受开门那一股凉风。抬起油腻的袖子抹抹汗，方形长盘上仅余两碗瘦肉粥和一碟绿呛菜，指名六号桌。六号桌靠墙，端木修掉头朝那里走过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他怎么想都不可能到这里吃早餐的人物。
将咸菜和粥轻轻一放，端木修公事公办地准备走人。那点了呛菜和肉粥的少女急忙道：“请等一下，烛龙之主！”
端木修本人对死缠烂打的女生是没什么兴趣的，可能是因为端木羽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家教，他更喜欢既温柔体贴又坚强懂事的女孩。眼前这位外表温柔，白裙让他联想到端木羽，眼神却浮动着焦躁的少女，绝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就算她长得再可爱再漂亮又如何？端木修照样不给她好脸色看：“请问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工作。”
齐琪丝今天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装束，那唯一让修觉得有点可取之处的裙子也换了。她上身穿着领口绣淡银光带的修身短袖上衣，下着扎着嵌晶金链的紧身七分裤，蹬着金扣皮靴，随意地扎起了光泽莹润暗动星芒的银灰长发，一束柔滑发丝甩在胸前，另有几丝头发刻意地撩在小脸上，于知性的柔美中平添几分野性高贵。小巧白皙的下颔之上，那欲语还休的樱唇涂了晶莹剔透的粉色唇彩，衬着一双睫毛长黑动人、清澈柔和的漆黑眸子，格外令人眼前一亮。
端木修只当没看见。
齐琪丝等了一秒，见眼前这少年还是一脸‘你来找我干什么，真麻烦’的表情，表面上还是巧笑嫣然，内里恨不得立刻上手揍他一顿。
她等了一上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视若无睹？父亲都让她随便找个下属过来问问了事，但是本着对埃妮负责的态度，齐琪丝还是亲自来了这儿，之前还花了点时间特意打扮了一下。她实在不信自己的美貌对这各方面正常的少年毫无用处，可现在……她开始怀疑这个男的是不是铁铸的。
重要的是，他又没有圣晶，到底是怎么躲过她加持了两个凹槽的天生魅惑的？这实是齐琪丝心中解不开的一个谜题。
还好齐琪丝尚有理智，不然让她这么一打，旁边几个负责护卫她安全的圣晶强者一拥而上，还不得把这男孩打死了。齐琪丝轻抿嘴唇，柔声道：“我会负责与这里的餐馆主人交涉，请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比起这个，现在可否告知我烛龙戒的来历？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还有，看管烛龙戒的端木家族，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好像没必要告诉你。”端木修沉着脸，“为什么我得告诉一个陌生人，我的戒指的来历？”
“哦，”齐琪丝浅笑，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莫非，这戒指是你以非正常手段拿取到的？这样吧，我见你生活得这么艰苦，如果你告诉我真正的答案，我可以让你在圣晶教会里谋得一个工资稳定管吃管住的职位，绝不会像这里……”她环顾四周，看看有小虫一爬一爬的墙壁、踩上去嘎吱嘎吱响的地板，闻闻弥漫的油烟，好看地蹙起了眉头，“……这么肮脏破旧，条件不好，薪水还不保障。”
端木修思考了片刻，看来不回答这个女孩的问题她是不会放自己走了。这么快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这个女孩该是个贵族大人物，从她穿的讲究衣服、标准的优雅坐姿和维持在固定分贝之间的声音就可见一斑。既然如此，端木修也不再试图挣脱开眼前状况，谨慎地道：“你起码该告诉我你是谁，要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少女一愣，仿佛不相信他不知道她是谁一般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问我是谁？”
端木修坦然点头。
灰发少女沉默一会儿，轻轻一笑：“我名为齐琪丝，圣晶教会所属光晶骑布鲁斯独女。你该不会不知道光晶骑是什么吧？”
端木修一呆。
他当然知道光晶骑是什么。
圣晶教会之中林林总总分布了不少级别和派系，但不论分了多少复杂的派系级别，在这金字塔中，光晶骑都站在最高顶端，当之无愧的NO.1。次它一级的半晶骑完全无法与它相比，半晶骑尚可量产，光晶骑数遍整个人类大陆，都只有那么几个，或十几个。
由此可知，光晶骑级别的人物该是多么珍贵。圣晶教会一手培养出的人才中，光晶骑占有九个名额，皆是某一圣晶体方向钻研到极致、各属性强悍、足以毁灭一整个城市的强大人物，人型战斗机。他们是与恶魔战斗的主力，是保卫家国的战士，受人敬仰，品格高尚。
眼前这外貌极端梦幻美丽的少女，竟是那教会里其中一位光晶骑的独裔。如同传说来到了现实，端木修喉咙像被不知名的东西哽住了，什么话都没法说出来。
要知道，他毕生心愿，就是成为光晶骑那个级别的人物，为端木风与家族报仇啊！
齐琪丝见了他的反应，情不自禁的有点小得意，笑道：“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吗？光看我的样子，都知道我的来历不凡吧？我没必要骗你的。”
端木修苦笑：“可以是可以，只是，对于这戒指的来历，我真不能多说。你看我现在的情况，也知道我也是那孤儿群体中的一个，家门被灭，迫不得已，才被托付了这枚戒指，来到了这里。”
“哦……”
想起端木修之前对那孤儿的态度，齐琪丝的神色稍缓：“那，这戒指对我的一个朋友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才会四处寻找，不想昨天偶然地发现了你。你叫什么名字？是端木家的人吗？我的那个朋友，和端木家的昔日家主端木羽是非常好的朋友，知道那戒指代表端木家族，才决定出一份力，下手寻找。”
端木修吃了一惊，少年心性一发，想也不想，话便脱口而出：“端木羽是我妈妈！你的朋友是什么人？我现在正是在寻找她……”
齐琪丝眼中波光一闪，突然立起，纤手一抬，按住他的手腕，柔道：“我们出去说吧。”
*****
“原来是这样。”
听闻了端木家灭亡时发生的各样事情，尤其是端木风舍身就义的时候，齐琪丝微微垂头，眼眶略微干涩，心里暗叹这一代豪杰死得极是不值。
那入侵的恶魔，粉碎了多少和乐幸福，燃烧了多少和睦美景？自小于特殊环境中长大，齐琪丝对战争、人事的理解远比同龄人深刻很多。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成为光晶骑的后代的。
其实端木修描述得并不是很全面，只是简短概述了一下事实，毕竟时日过久，他也有许多细节记不清楚了。齐琪丝依靠自己的联想，在脑海中构造出了一个魁梧、高大、双目中精光闪烁的中年人形象。他以血肉之躯迎战数倍于己的高等恶魔，勇猛傲然，十荡十决。
这才是英雄好汉该有的气势！
在心里默默感叹了几秒，齐琪丝抬头道：“既然家主阁下那时并不在端木家族领地内，那就奇怪了。我的朋友，哦，她叫埃妮——埃妮说，她也不知道那位家主阁下的去向，故而寻烛龙之戒，还特地给我复制出了一个影像折叠到我的脑海里，让我动用手下的人脉关系尽量寻找，不可放出太大风声，所以我才会这么低调。”
端木修嘴角抽搐一下，哭笑不得。你这还叫低调？
齐琪丝浑然未觉，续道：“你是羽家主的子裔，按理说，烛龙戒当在你手，不过我实在怀疑，你有没有保护它的能力。烛龙戒远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它不仅是一个家族的精神象征，也是一件精神灵器。落入敌人之手，尤其是恶魔手中，它会发挥出怎样的效用，你清楚吗？交给我吧。我会跟你达成灵魂协议，这样你尽可安心。”
端木修低头看看右手中指上的烛龙戒，不语。那戒指依然是朴素光滑的表面，雕纹简单，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在他眼中，这是端木风唯一留予他的遗物。他不想把它交出，虽然知道……虽然情理上知道，交出这枚戒指，让齐琪丝保护它，或许比他能做的更多。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让他无论如何也妥协不了。
这是属于孩子的任性吧？
端木修在心里摇头，轻声回道：“对不起，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但这是端木风叔叔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希望把它托付于任何人之手。”
齐琪丝嘴唇微微颤动，粉嫩晶莹的唇瓣略张：“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无论如何也不行。”
少女似是想说什么，又强行咽了下去。她淡淡道：“我希望你已考虑好。”
言毕，灰发一甩，星辉闪动，这不似人间所有的少女已转身，给端木修留下一个纤细优美的背影。她沿街边行走，一辆豪华的黑色保守式跑车悄声无息地停到了她的旁边，上绘红六芒形华美标志，六角皆镶嵌赤金上品圣晶体，因此排气管中没有多少气体排出，开起来声音也是很小的。车门开启，少女弯腰进入。
她没有动用魅惑能力，因她知道，就算动用魅惑能力也没有用了。方才，在端木修露出戒指、她仔细端详的那一刻，她已看清戒上一闪而过的暗金光芒。再仔细看，戒体虽简单朴素，却莹润光滑，隐隐流转暗金波光，波光间又起浅雾，雾内那简单雕纹每一刻竟都会变化一分，只是挪动极小，不易察觉。
在齐琪丝的意识测定中，这戒指如隐雾中，无法呈现本姿。
戒现暗金，流芒莹润，似有实质，周隐团雾，雕纹悄变，精神力无法探知，那是认主象征。
齐琪丝微不可闻地叹下一口气，上天啊，她真的已尽全力了。可谁又能想到，烛龙戒竟可认这么一个还没激发圣晶的小子为主？就算他是家主之子吧，听埃妮说，烛龙戒只会认强大者为主啊？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意外，彻底打乱了她所有计划，因而，齐琪丝意兴阑珊，召了家仆准备回家。
她和端木修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过既然他帮了埃妮一点忙，那齐琪丝决定用一个好工作回报他。其他的么，她和端木家又没什么关系，没必要再去做多余的事。
希望埃妮收到她的信的时候没有火冒三丈，虽然她知道，埃妮这可爱又可恨的三无少女通常是不会有任何失去那静谧气质的多余情绪波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