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
端木修猛地一声嘶吼,左手一用力,强行把贯穿了腹部的利爪连着那丑陋的尸身一起拔了出来,砸到一边。光是这一下简单的扔掷,他躯壳里所有聚集起来的力气就全用光了,溢出的血逐步减少的伤口再次开裂,本已凝固成黑色的血被涌出的鲜红血液感染冲刷,染在破破烂烂的衬衫布料上,偶有溢出的碎状脏器,也随着液态的血流淌出来。
“……”
安凡斯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重新仔细地审视着他的全身,每一点都不放过。他的脸很普通,头发与眼睛皆是深黑,皮肤没有光泽略为粗糙,骨节倒很秀气,瘦削的身段,刚刚被翼狼所污染的衬衫破烂得难看,那处腹部的伤口皮肉翻卷、血液凝结成块状乌黑、新溢出的血从开裂的肉芽间欢快地淌着,那一个个小小的脏器碎片以粉红色的肉片形状沾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什么特殊的。
这个少年,最多只是个毅力比较强的人类而已。就像毅力再怎么强的虫子,终究还是个虫子罢了。但是,少年身上有种什么东西,让安凡斯有种称赞与侧目的冲动。这种冲动他不是没有过,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啊,在那个和平的时代。准确的说,体会到这种冲动的,并不是他……安凡斯突然有些心软,他在想要不要放过这个少年算了。
他的那枚戒指不能代表什么,不是吗?虫子得到人类的一根柴木,不是也做不了什么吗?
安凡斯秀朗的眉宇蹙紧,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少年坚持屹立的身影。
“哈、哈啊——”
剧痛无法形容作用在他身上的这股痛楚。端木修眼前发黑,仍然咬着牙关吃力地站了起来,生理性的泪水很快在眼里打转,他拼了命地忍住不叫出声,腿一软,后背砰的一声靠在了门上。
不能认输,认输一切就完了。将麻木的右臂置于身后,端木修喘息着,等待着这个敌人给自己宣判的死刑。可等待了好几秒,对方依然没有动静。
有些感到奇怪,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安凡斯淡淡的审视目光落在他的眸上。
“为什么能挣扎到这样的地步?那只是个戒指而已。”安凡斯很不解,“我不是要取你的性命,作为与戒指同源的异族,我有十成的把握不会伤到你的性命,顶多你以后的天赋降一些而已。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类,就算降一些天赋,也能够达到这里的人类所说的‘半晶骑’的标准,至少吃穿是不会愁的,对恶魔的战斗中多你一个不影响战局,少你一个也无所谓,如果你不交出它的话,连现在的生命都无法保障,更别说做别的了。所以,为什么?”
安凡斯的确很不解,他有理由这么不解。不过是一枚戒指罢了。人是活的,物是死的——难道普通的人类不应该这么想吗?这个男孩这么做是挺有荣誉感的,但也太蠢了些吧?任哪个正常人站在他面前能不骂他是个傻子的?
端木修苦笑。他这个笑容比他刚才受伤时的笑容更苦。
他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正如之前不想把戒指交给比他更有能力保护好它的齐琪丝一样,他现在又他妈犯傻了。更可恨的是……他觉得犯傻没错。
所以有什么办法?端木修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将戒指藏好,一言不发地挺起了胸膛,将苦笑从嘴角挥去。
端木风曾经说过一句话,男子汉,做选择要干脆些,做出了选择就应该勇敢地直视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后悔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句话,端木修觉得很有气势,所以从小就一直牢记在心,之后的处事中,也基本都反应出了这条原则。所以,端木修想,没办法,既然他自己心里有某个地方赞同他犯傻,那他就犯下去吧。
这枚戒指是端木风的遗物,是家族的遗物,是家族尊严的象征,也是曾佩戴于端木羽手上的东西。
端木修想,他也许该忍辱负重,将戒指交出去,改日好再把戒指拿回来,或者先去寻找行踪未明的自己的母亲,之后再说别的。人是活的,物是死的——但是,他总感觉如果在这里将戒指交出去,那就是在交出自己的家族恪守了百年的骄傲,还有……端木风的音容笑貌在他面前晃动,使他心神不宁及不知所措,胸臆中那种酸胀的感觉一直未消——他不想把戒指交出去。
(交出去,就拿不回来了。)
端木修没有把右手从背后抽出来。
“没办法。”安凡斯想起了那个金发的女孩。他慢慢摇了摇头,“亲爱的男孩,到此结束吧。”男子重新抬起了手,指尖异常稳定地指向端木修的喉咙。
主人死了再拿戒指也是一样的。如果说,安凡斯可以冒着男孩成长的危险来放他一命的话,那添羽是不可能的。
端木修咽下了一口唾沫,滋润着干涸的咽喉。
果然……没有办法了吗。
到此为止吧。
他闭上了眼。
“呼……”
……然后,冰寒的气息如厮弥散。
细细的发丝掠过他的脸颊,痒痒的感受传递到心底。
少年抬头,看见梦幻似的淡金光点,在空中飘散开来。少女深黑中隐有青金光芒相伴闪动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纤长的发丝卷动着风的呼吸。那背对着他的身影宁然站定,如夜色中长发漫舞的精灵——冰雾衬托起她纤盈的身影,玉石雕琢出她肌肤上流动的隐隐光华。
她就这么直接而没有预兆地显现在他与安凡斯的中间。红发男子脸上急速掠过一抹讶色,后退了一步,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会在这时出现意料之外的拦路虎。然而除此之外,他的眼里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安凡斯问,“为什么?”
少女出现在这里的一瞬,现实与幻想彻底脱节。光的碎尘从她的发上凋谢,零落于端木修的身旁,在地上闪动片刻后无踪。她身上所披着的漆黑的斗篷衣角与无风自舞的黛青长发恰好相反,微风吹不起它的一点动静,静止与动态就这么矛盾又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或者,这是人类吗?
少女直视着安凡斯。从她波澜不惊、没有焦距的蓝眸里,安凡斯看不出一点应有的动静,也看不出一丝她的情绪。
“我名为希洛。”少女安静地说,“拉迪,好久不见。”
*****
于人类的肉眼反映下,漆黑的夜幕正以一个缓慢的频率涌动着它的吐息。常年笼罩在大地之上的深黑气息浓浓不散,如丝如缕地加快着自己的循环运动。
这座可说庞大的城市里,已无多少灯光闪烁。
在教会外像简朴的建筑深处,一扇紧闭的小门后,阅读着火之魔导书的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老人头发干枯苍白,眼珠浑浊昏黄,甚至看不出应有的焦距与黑白。他时不时会咳嗽一下,肺部供给氧气的速度几乎赶不上他消耗氧气的速度。就是这么个仿佛时刻都会倒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这里,他拿着书的手还有一丝颤抖,书页也在不断地抖动着。
他突然不咳嗽了,拿书的手也不再颤抖。本来还有一小半没有翻完的书籍在此刻骤然翻卷,明明暗室中没有风,可它却犹自由这一页翻到了末页,哗啦哗啦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最后,暗室中响起了静悄悄的灼烧声,老人的手轻轻一抖,于是书在空中灼烧成黑灰,纷纷飞扬落地。他慢慢闭上双眼。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低低地念出一个名字:“尤里斯。”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于老人身旁的空气中,诡异地起了一层薄而细微的波纹。如在水中荡漾般的波纹渐渐扩散、变大,一圈圈地波荡着,终于,随着无声的最后一圈波荡结束,于圆形波纹的起始处,一朵小小的黑火就此灼燃,凭空朝四方拉扯出一片黑火的帷幕。
帷幕中央,一只由暗色长靴和紧身裤包裹着的结实长腿踏出。年约二十五的黑发青年脱离了黑火,单膝半跪在老人的面前。他极有个性的根根竖起的黑色短发硬直异常,双眸锐利如鹰隼,皮肤泛出健康的小麦色,穿着也极有耿直士官的风格,一丝不苟得整理好的纯黑军服全然没有其他颜色的装饰,只在胸口处显现出一个火红的半角形纹记。
那颜色之清晰,明显已经代表了它的主人的实力即使在能够凝结结晶衣饰的少数群体中也仍是巅峰级的强者。
“请您吩咐,主教殿下。”
这位强者在这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恭谨地低下了头,从外表看,这姿态行得极为完美,没有一点可以挑出来加以指责的毛病与问题。
老人轻声道:“让枢木带一队大骑士将405室室内一位黑发黑眼、右手戴一无法用精神锁定的朴素戒子的少年逮捕,等候我亲自提问。”他的语速一点也不慢,短短半秒间,一句话已深深刻进属下的脑海里。
“……是。”低着头的尤里斯略微讶异,但主教的尊严已经深入人心,他半跪着说了声是后,便立起,再次在突然拉扯开的黑火相伴中退出这间静室。
主教轻轻咳嗽了两声,半闭上自己的眸子,不一会儿,便似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