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闻言微微低头，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少女嘴里的逗号是谁，听了她的名字，少年便觉得愧疚。
少女没理会少年内心丰富的动荡，像是个观光的游客自顾自的游走在这条小巷内。
看她的装扮就知道，这也的确是她此行的主要身份，她身穿着一套很是休闲的运动套装，脚下踩着双运动鞋，头顶上带着顶遮阳帽，脖子上挂着高像素照相机，十足的野游范。
来回走了几趟，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少女就算是浏览完了这条没什么历史也没什么故事的小巷，看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她便要少年带她去吃饭。
既然见了面，少女就不打算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浏览了，有了本地人做向导，自然比她这个从没来过这儿的人找地方要来的轻松。
李唐也没拒绝，她来，他请她吃饭，仿佛理所当然的事。
……
油泼面，北方大区三里巷口最地道的油泼面。
少女是个酸冷不忌的性子，不矫情，不端着。露天的小木桌小木凳，二话没说直接就坐，要面说忌口，葱姜蒜是一样没挑，唯独辣椒要加麻加辣，一勺烫油在面上这么一滚，顺着滋啦的声儿香味就透着辣椒涌了上来。
食指大动的少女不用李唐招呼，抡起筷子就是风卷残云，奈何就是从小教育的太好，少年在旁愣是没看出狼吞虎咽的狼狈相来。
没几分钟，一大碗面便被少女吃的精光底儿掉，看李唐碗里还剩大半，就拿起现成的地图概要翻看起来，边看还边用筷子沾着碗底的油在上面做上记号。等一本薄薄的手册翻完，下午的行程也就定了。
吃完一碗面，李唐额头已是微微见汗。少女把地图丢了回来，指了指上面，他低头一看，是几个古地，便起身结账，充作导游带着少女一路寻去了。
一路上两人交谈很少，大多数是少女问，少年答。说起来还真多亏李唐一年多以来喜欢走走逛逛，对地图上标注的地方还算熟悉，才算是勉强应付了少女的问题。
知道少女来历的少年并不对少女不经意间展现出的见识惊异，受惯了人伺候的少女也没因为少年的不太称职而说三道四，少女在前少年在后的两人走走停停，偶尔拍几张没人的照片，在走过了几个古地，天色在时间飞逝中渐渐暗淡下来。
从始至终，少女没提起那个让少年愧疚的人，少年也就没说。
可那毕竟是生长于完全不同行星的两个人彼此共同认识的唯一的人，终将提起，也正是因为她，两人才会在跨越了宇宙的距离在此时此地相遇。
不过这种相遇谈不上心愿所知，也谈不上浪漫兴起。
一直走在前面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身前是那条少年居住了八年的街，偶有灯光亮起，咖啡馆对着书店口，相辅相成，倒是很配。
少女转头看他，目光清凉如水。
“你跟她说的有很大不同。”
少年微微低头，眼帘下藏着秘密。
“人总是会变的。”
“但变得太快太多，总会让人觉得并不可靠。”少女语速不急不缓，但话中似在质问。
少年神色不变，没因少女的反驳而有任何恼怒，语气轻柔但不显懦弱。
“人变了并不代表这个人变得不可信，变化的可能是性格，也可能是为人处事的方式，但性格跟处事方式都不能改变人的可信度，性格跟处事方式也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
“这么说你并不认为人的本性会轻易发生改变，一切如昨是么？”少女漂亮的双眼透着冷静睿智的光芒，继续道：
“那么……如果一个人当初承诺了，如今却没信守承诺，这算不算是欺骗？”
少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头低的更低，帽子挡住了他全部的面庞。
从见到少女开始他就知道她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可当少女去掉伪装跟修饰的话语赤裸裸的敲击在少年的心口，当这种不加掩饰的斥责真真切切的摔在他脸上，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其他的情绪，在一瞬间只觉得无地自容。
不是因为自尊受挫，而是单纯的因为羞愧。
按照少女的话来说，他因为没有信守承诺，所以他骗了人。
少年开始并不想承认这项指责，他不认为自己没有信守承诺，也并不认为自己欺骗了人，他在脑中试图反驳。
可是很快，少年便被自己打败了，不过打败他的并不是承诺跟欺骗的辩论，承诺跟欺骗二者本身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即使争论起来也会格外费力。
打败他的是他脑袋中突然涌出来的影像，影像上是个看上去可爱精致如瓷娃娃同时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
是少女口中说起的也是少年并不愿提及的——她。
她——是个头顶着一头如同一块锃亮西瓜皮的小女孩儿，虽然她早熟聪明漂亮灵巧，可她仍是个七八岁的惹人喜爱的小女孩儿。
每当想起承诺的对象是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孩子，少年只会羞于反驳，对孩子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在孩子眼中，等同于欺骗。
这本不是道理的道理，放在孩子身上，也就成了道理。
所以少年羞愧的低头，所以少年并不出声争辩。
但这番姿态放在少女的眼中只意味着抵抗，不过已经被激起心性的少女并不准备用言语给予这个仍在顽强抵抗的敌人以致命一击，受过全帝国最精良教育的她深深懂得，言语永远不是人类最锋利的武器，言语的胜利有时也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胜利。
她转身径直进了少年的大本营书店，很容易的找到了一个空白的本子还有两支笔，她坐在书店内的阅览凳上，示意随之进来的少年坐到她的对面。
少女并不说话，也没有向少年解释的打算，将一支笔放在临近少年的桌前，就低头在本子上不停写着什么。
很快，少女重新抬起头，把本子向前一推，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这是少女灵机一动想出的办法，她想要说服少年，但又不想通过语言，所以就采用纸笔如同问答的形式，有些话，出口便会伤人，但写在纸上，并不会。
少女：你没有信守承诺，你欺骗了当时才七岁的小女孩儿。你说过要努力留在中心行星的，但你没做到。
少年：我没能留在那儿，但我努力了，如果这是种欺骗，那么我……承认我欺骗了她。
少女：你觉得承认错误是种勇敢还是种坦然。
少年：我认为我说这两种其中的任何一种你都不会喜欢。
少女：我现在越发觉得那个非要冒充大人的小家伙是百分之百的看走了眼，你可一点都没有她嘴里说的踏实诚恳的样子。
少年：我认为你看人带了有色眼镜，你是带着想要骂我的怒火来的，看人自然会有偏差，我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我觉得你这是让期望预算影响了我在你脑子里的形象，换句话说，在看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断定了我是个狡猾的骗子。
少女：但你怎么解释你自己前后的变化？你难道不承认自己是个善变的人么？
少年：……这事儿你应该换位思考，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见微知著的也应该也了解了这颗星球的样子。再对比中央行星，心里有所反差我认为是极为正常的。
少女：你这是变相的认为自己去了趟中央行星就比这里的人高人一等么？
少年：。。。。。。
少女：你为什么不回答？是默认么？
少年：……不是，我是觉得你胡搅蛮缠。
少女：。。。
少女本来写了‘你才胡搅蛮缠’，但随即她便觉得这样回话实在太孩子气，很容易让人误会为是不懂事的孩子在吵架，便划掉了。
少女：小逗号可没说过，你有这么厉害的一张嘴。
少年：没，要是用嘴说，我是说不出这些话的。
少女：觉得不好意思？
少年：……也不是，是怕真的用嘴说了，也就没缓和的余地了。
少女半天没动笔，目光悠远，她明白少年的意思，他是怕真的得罪了她，她在回去时候在小逗号面前说什么坏话。
少女：……就那么怕在她面前没了面子？你放心，我来她不知道，而且她一直以为你在中心圈哪个角落里厮混着呢，就是太长时间没听着你的消息，所以让我顺便找找你。
少年心里想着，不是怕丢了自己面子，而是怕小逗号再也不敢相信人了，笔下却写下了另一番话。
少年：那你可要把我说的好看点，别太惨。
少女：你看看，哪还有什么诚恳的劲儿，简直就是无赖。
少年：这才是这里的真面目，遍地是无赖，不无赖都活不下去。
少女：什么时候无赖还成了挺有优越感的事儿？
少年：……在不讲道理的时候。
少女发现眼前这人简直不要脸皮，还不讲道理，但避免这成了闹剧，而且她也并非是要说服谁，就决定改日在与之论个高下，本准备转身就走，可忽然想起件事，便又在纸上写了起来。
少女：董曼。
少年猜测少女从小逗号嘴里肯定知道他的名字，但犹豫了下还是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李唐。
少年刚刚停笔，少女就抓起本子，丢了一声再见，转身出了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