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谢书念登时哑口无言，只有默然地提着两桶水跟在后面，心下却满是疑惑：
这半年来，他作为陈满仓的小弟，跟着这位大哥干了不少偷鸡摸狗小逆不道的事情。可说来也怪，陈满仓每次偷了谁家的东西，总会在山里打些野味或是摘些野菌药草之类的隔天送去，还装出一副“正好多了那就随便送给你吧”的样子，着实好笑得很。也许他只是享受在这过程中能体会一些江湖上侠的感觉吧。
说来陈满仓的确是这么一个矛盾又古怪的家伙，他似乎很憧憬到所谓的江湖中行侠仗义，最后成就了一番惊天伟业后却在世人不解的目光下携美归隐。这种经典武侠小说里的情节被陈满仓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来信奉。
他还说在那破木屋不远处的一处荒坟是以往曾解救稻香村危难的大侠的埋骨处。当年的稻香村就和今天一样，与山外头的乱世隔绝着，淳朴又善良的村民们过着简单平实的生活。但不知外面是哪一路诸侯被打败，一队逃兵来到了村里，烧杀抢掠一番后竟在村里无耻地扎下了根，强迫村民服侍他们。就在人人道路以目的时候，一位无名大侠横空出世，就凭着手里一口断剑，将那些逃兵杀了个片甲不留，最后自己也重伤身死，化为一抔黄土。陈满仓因为仰慕无名剑客的侠义，才在墓旁住下，日夜侍奉大侠。
可谢书念从卖肉包的赵家妹子嘴里得知的版本是，那座荒坟里没有什么无名大侠，村子也从来没被逃兵流匪荼毒过。那陈满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坟是他爹的。他爹也不像小说里般有一身惊人艺业，留下不传绝学给儿子，只是一介樵夫罢了。这陈满仓从小就喜欢做英雄侠客梦。父亲死后竟编出这么一个故事，也不知是欺人还是自欺。
自从知道了大侠墓的故事，每当看见陈满仓一脸豪气地述说自己的英雄梦时，谢书念心里总是五味杂陈，也许面前这个上侠也和自己一样可怜吧。
“哗——哗——”阳光下，清冽的山泉缓缓泻入水缸中，水面波浪起伏间堪堪与水缸边沿齐平。
谢书念卷起袖子拭了下额头的汗珠，精神也因完成了挑水的任务而有些振奋，更因察觉自己的力量在这折磨人的挑水路上又有了一丝进步，此时的他竟浑然不觉饥饿，便大步走回与陈满仓合宿的小屋。
陈满仓本身一直过着饿不死却也绝对吃不肥的清苦日子，屋内的家具碗碟自然也乏善可陈。但即使如此，这家伙竟还是捣鼓了一间南向的书房出来。
说是书房却有些古怪，文房四宝一无所有，放眼望去除了一张破椅子，目光所及之处便只有书了。对，只有书。一摞摞、一排排的线装书整齐地排列堆叠着。不少书的纸张早已发黄，有些更是因为受潮再晒干后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扭曲。书的种类芜杂不堪，往往同一套书前几卷和后几卷的出版的版本完全不同，可见是陈满仓零零星星收集而来。更难能可贵的是，整个书房纤尘不染，却并非两人勤于打扫之功，而只是单纯地因为：陈满仓爱看书。
陈满仓爱看的书种类驳杂，除了侠客传奇之类的外，前朝汪衎及其子孙穷尽百年之功所著的《山河五洲志》几乎便要让他给翻烂了。另外，《水镜兵法》《士气说》等兵书也是他案前常客。与之相反，谢书念却对被陈满仓弃如敝屣的经史子集更感兴趣。而每当他手捧一卷《后唐史》津津有味地翻看时，陈满仓便会嗤之以鼻道：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你个穷光蛋要知道兴替做甚？你下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陈满仓便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一个让谢书念百思不得其解的大怪人。虽说甚少可见他读史读经，但他似乎对各种历史典故知之甚详。还曾大放厥词：
“以史为镜的前提是史书能完全再现历史。一个在当朝统治者监管下写出来的前朝史书有多少可信度？所谓成王败寇这种粗浅道理我想你这识字的小乞丐不会不懂。即便假设史书有着绝对的客观度，那他的材料来源呢？真的有多少人有能力记录下当时的历史，以提供给后来人写史书呢？
“就拿你手上的《后唐史》说吧，建文三年，商平侯反，并幽云、邙山、蛇鄞三郡。建文伐之，率不能克。后来突然就写商平侯某日将食，腹胀，如厕，陷而卒。之后商平侯的三个儿子先后继承乃父爵位，却越发不成气候，最终被后唐国军剿灭，三郡乃返。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么？
“商平侯为什么反，后唐积弱那也是康景帝之后的事了，小小商平侯，卫府兵力不足八千，就能公开和朝廷叫板了？还一口气吞并了三个郡，建文帝亲征不克？至少从史书上来看，建文帝也是个以武功见长的皇帝，做太子时就在行伍中待了八年。另外商平侯也是年富力强，居然上趟厕所还能跌茅坑里淹死？这里面就近有多少故事没有被记载下来，只有问那些坟里的枯骨了。所以这样的史书狗娃你就当演义看看得了，认真你就输了。”
就这么一个自称活到现在还没出过大山的少年，凭着一屋子恐怕穷人都懒得要的破旧书籍，便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让谢书念大受震动。
陈满仓的学识，陈满仓的功夫，陈满仓的狡黠，这些都早已超出了同龄人应有的水平。谢书念知道陈满仓有秘密，但他不会去打探，因为他自己也是个有秘密的人，他更相信以陈满仓的心思肯定早就发觉自己有所隐瞒，但陈满仓也没有做过任何挖掘他过去的举动。这是一种平衡，一种默契，两个人无论谁先越过雷池一步，虽不知是否会影响两人的情谊，但一定会在两人平静的生活中掀起滔天的波澜。
谢书念如此深信着，重又拿起了《后唐史》。
陈满仓的秘密？呵呵，陈满仓当然有秘密。
拨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杂草，陈满仓沿着山阴一路向下走去。尽管杂草茂密，且山势颇陡，但陈满仓却走得轻车熟路，脚下生风，转眼以消失在了茫茫草坡上
待下到底部，俨然又和山脊成了两个世界。此处满目皆是高达一丈由余的阜茠草。这种草生命力极强，且极具侵略性，草籽随风而送，落地生根，不出六七日就能长出尺许。而且其根系异常发达，往往将周围其他植物的养分夺走，更有传闻说这阜茠草的根须能将其他植物的根缠绕绞死。所以这阜茠草便如绿色瘟疫一般，庄稼人都视其如洪水猛兽，一旦发现有了滋生的苗头，便立即连根拔除，烧成灰烬，否则辛辛苦苦耕耘一年的良田便毁于一旦。
可这片丘陵间的低地却透着些诡异，整个山谷长满阜茠草，可却一点也没有往外蔓延的趋势。阜茠草长成后枝干修长，叶长且阔，四季常青，在山风的吹拂下泛出层层绿浪，倒也值得一观。但若是一阵山风将哪怕一粒阜茠草的种子带到谷外，都不啻为当地植被的一次灭顶之灾。
就在这片阜茠草地中，一个少年正缓缓朝东走去，这个少年正是我们的陈满仓。陈满仓身材在同龄人中也算的上高大，但和丈许高的阜茠草比还是矮了那么“一点儿”，加上草叶繁密，人身处其中变如堕入迷雾，目光所及不过眼前一条手臂的距离，头顶的天空也被见见的草叶割成无数块碎片，完全无法识别方向。但陈二狗却熟悉地仿佛在自家破屋子里散步一般，双手不断拨开眼前的草丛，一步步走向深处。
忽地，眼前一片开阔，在这草海之中，竟被人清理出了一快方圆三丈有余的空地来，而空地的中央，一名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枯瘦老人正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老人双目微瞑，一头披散着的灰白长发和长到胸口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容。不知是不是在这荒山里待久了营养不良，老人看起来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加上脸上那死灰般的老人斑，若不是喉头规律地起伏，恐怕就要被当作一句干尸了。但只要你盯着他看久了，又会渐渐觉得这老人仿佛与这山川天地融为了一体，只要日月星移，花开草长，他便会一直与大自然一起存在下去，直到永远。
可就在陈满仓拨开最后一片草丛的瞬间，老人双眼猛地睁开，精光爆射。陈满仓瞬间心头一跳，观察许久发现老人并没有发火迹象，这才大起胆子信步走去。待来到老人面前，这才躬身一礼道：
“徒儿给师父请安～”
“啐，亏你这小王八蛋还记得有老夫这个师父！为师还没咽气呢！”这老人外表看来行将就木，可嗓门却是声若洪钟，看他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似乎对陈满仓这个不孝的徒儿大为不满。
“嘿嘿，师父息怒，息怒～”陈满仓满脸堆笑地一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大块土疙瘩，指尖发力，将那土块捏碎后小心翼翼地拍下，香气扑鼻的同时，里面一只被荷叶紧紧包裹的叫化鸡便呈现在老人的眼前。
“哦？”老人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目光那神情，显然已是食指大动，毕竟陈满仓的厨艺就连过惯娇生惯养日子的谢书念也是赞不绝口的。
可就在老人准备伸手抓向那叫化鸡时，陈满仓竟足下一点跃了开去：
“老规矩，教我三招，吃的归你。”
“唉……”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是自己双腿早早落下残疾，今日又何至于被一个黄毛小儿如此刁难，但当余光瞟到陈满仓手里的叫化鸡时，口鼻间仿佛有立即充满了那令人馋涎欲滴的诱人香味，只能认输道，“好吧，今天又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骗老头子了？”
“昨天我和狗娃过招，他使出了三招新的拳法，还有点意思。”
听陈满仓如此说，老人又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耸肩道：“我还当是什么，那小叫花子不是从见面第一天被你揍到现在了么，他的野路子拳法又有什么意思了？”
“小心了！”没想到陈满仓完全不理会老人的话，将叫化鸡放在一边后便猱身扑来。但今天他的动作却与以往不同，每一划着圆弧步跨出的同时双脚却绝不同时离地，以一种类似滑冰的方式前进。
“哦？”眼见徒弟今天学来的拳法与以往完全不同，老人眼神中透出一丝好奇。
眨眼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缩短到了拳脚可及的范围——陈满仓，出拳！
没有丝毫的花巧，直直捣出的一拳迅捷如灵蛇出洞，但在攻入近身之前便被老人抬腕轻描淡写地卸开。可陈满仓那一拳在被弹开后竟迅速刁住老人探出的手腕，左手蓄势已久的一记肘击直刺老人喉头。直到这一肘刺出后，老人的眉眼间才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欣喜，同时右手并指如剑，取陈满仓丹田要害。
两人一个碎咽喉，一个破丹田，都是攻敌所必救，在衡量利弊之后双双撒手，但实际却只不过一息之间而已。陈满仓身子微微后仰，配合着重心的后移，足尖发力，一瞬间竟撤出一丈之外。但在身形后掠的同时，又再次悄悄调整姿势，是以双足刚一落地，整个人已如饿虎扑食一般再次杀了上来。
不过这一次，老人却先发制人，右手一指点向陈满仓肩胛，只等陈满仓自己撞上枪口。可陈满仓却再一次给老人一个惊喜：抬肘顶开指剑的同时，一拳轰向老人胸口，成功迫得逼老人左手回防后，足尖、膝盖、腰胯同时发力，右腿一记利落而犀利的膝顶袭向老人肋下。
突然，老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本被陈满仓的拳击逼得回防的左手突然由将死的枯木化为绕指柔，诡异地兜住陈满仓右拳，牵引着它击向自己主人的膝盖——
“嘭——”一声闷响，尽管陈满仓在最后关头留了力，但还是被老人这招借力打力折腾地够呛。而就在他忍过疼痛想跳起来的骂娘的时候，老人却开口了：
“这是军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