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紧,铜雀台。
凛冽的海风吹的人皮肤发紧。风掠过浸满泡沫的乱石浅滩,掠过校场上如林的刀枪剑戟,掠过士兵们紧张而冰冷的面庞,拾级而上,缭乱了铜雀台上黑甲男子披散的长发。
他斜卧在一张巨大的龙椅之上,右臂倚着,拳头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玄黑战甲的护心部位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豹头,血盆大口栩栩如生,择人而噬。而那件陪伴他争战多年的墨羽氅则随意地搭在椅背,片片墨羽在风中微微颤抖,发出一阵阵不详地金铁交击声。龙椅的另一侧,一柄狭长的单刀如它主人一样,斜靠在镏金蟠龙扶手上,似乎对台下仿佛望不到边的雪白方阵视而不见。
龙椅周围每隔五丈便立有一杆黑幡大旗,上书“满仓”二字,猎猎滚动。
神州大地实力最强的一名诸侯,满仓王·陈满仓,此际却是孤家寡人一个。
台下的白袍军此刻早已竖起“谢”字大旗,所有的士兵都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在这呼啸的寒风中手心竟都捏出了汗来。他们在等,等一个人的命令。
呼啦啦,随着一片整齐的脚步声,正对铜雀台的一支方阵向左右分开,让出一名白衣长剑的儒雅男子来。只见他信步向前,完全没有周围士兵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这男子面如冠玉,儒衫纶巾,一身白衣上绘着朵朵红花。肩上和胸前还只是白色的底子上零星地缀了几片浅粉的花瓣,越往下,花瓣的颜色越深,数量越多。直到袍裾竟已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殷红花海。随着步履的移动,袍裾轻摆,远远望去,这男子便好似从血海中一步步蹚来般,超然出尘的气质也不知不觉染上一抹诡异的血痕。
而在他身后,八名赤膊壮汉扛着一只青铜伏虎像齐步跟着。直到白衣男子越出白袍军阵百步有余,才将那青铜伏虎放下,齐刷刷地恭身退后。这些汉子虬结的肌肉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见这青铜伏虎重量之巨。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白衣男子举头望向冷眼俯视着一切的满仓王,徐徐道:
“洪荒初开,神以身作炉,浇以混沌元初,经三千六百年,乃有鲲鹏世界。神已眼为鼎,炼化天地元气,成就神州沃土。尔来四万八千岁,由鸿蒙初开,至薪火传递,人间七十二朝兴废更迭,为何?道也!”
这男子声音并不洪亮,内力却出奇地精纯绵长,整个校场两万兵马,人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那温润如玉的话音。话的内容取自《山河五洲志》的序言部分,这些大头兵们字虽识不得一斗,但对这些自小便听说书人讲到烂的内容还是耳熟能详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陈满仓,十年前葫芦口一役,你一人一刀屠尽泗水府军两千余人,立下好大的凶名!从此你兵锋所向,遍地狼烟。火烧建康、弑君夺印、功臣阁前流血漂橹,虎狼关下尸横盈野……”
一座座由白骨垒成的战功碑仿佛就血气熏天地立在所有人眼前,让他们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些令人绝望的场面。饶是满仓王一手敲打出来的白袍军中,此刻仍有一半人面色惨白,冷汗如雨。
“你残暴无道,逆天而行。如今江南水患不息,河北干旱连年,荆西野火焚林,中原地动频仍。你一人失道,祸及天下,让神州百万生灵为你陪葬么!”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军中本还意志摇摆者也回想起自己故乡亲人或命丧天灾,或颠沛流离,在言语的煽动下也觉得定是满仓王罪恶滔天,终于惊动天神,才有如此天谴降罪世间。想着想着,他们心中一团火焰便从某个幽暗的角落升腾起来,再次望向陈满仓时眼中便少了一份畏惧,多了一些愤怒。
说到这里,白衣男子竟似有些激动,遥指铜雀台上的陈满仓朗声道:“三十五年前,昏君正明殒命铜雀台;八年前,逆臣武定侯亦死于铜雀台;如今,便轮到你这末代疯王了!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说完他身子一侧,让出背后的青铜伏虎来,继续道:“当年你尽毁问剑山庄三十把名剑名刀,铸此伏虎铡,砍了八个鱼肉百姓、涂炭生灵的诸侯的脑袋。今天,我把这铡刀送还给你,请王,一死以谢天下吧!!”
随着白衣男子袍袖一挥,校场上两万士兵举起兵刃,齐声山呼:
“王死以谢天下!王死以谢天下!王死以谢天下!……”
这地动山摇的呼声,形成一股压迫得人难以呼吸的气场,一时之间天愁地惨,如涛杀意充溢在天地间。
陈满仓长长地吐了口气后,缓缓立起。而他这一动,竟让铜雀台下两万士卒的呼声戛然而止。
“谢书念,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朕的命么?好!”说完一个好字,陈满仓一手提起椅背上的墨羽氅,刷拉拉一声在身前舞了一圈后,高高掀至背后,整个动作潇洒中透着一股目无天地的狂傲之气。对台下的士兵而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身披墨羽氅的满仓王面对着他们,而非像往日那样带领他们冲锋陷阵,只留下一个象征着胜利的背影。因此,当墨羽氅在寒风中猎猎舞动时,他们甚至有一种天都被遮住的错觉。
陈满仓弯腰拾起龙椅上的饮天刀望腰间一插,竟空着手一步步走下铜雀台来。与此同时,他浑厚豪迈的嗓音也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要命的,就赶紧上来!”
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不少士兵疑惑了,但是接下来的一句,却让所有人再次沐浴在满仓王凶狂至极的气焰之中:
“前一百人,留下一只眼;后面三百人,留下一双手;再后面的弟兄,可别怪朕翻脸无情了!”
远处的一立绝壁之上,一颗倔强的石子跌了下来,在凛凛北风中应向那滚滚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