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初歇,杏花飞舞,双飞燕在嫩绿的柳枝间穿越,越州县的青石板路早早便被清洗地十分干净,清新的空气带着春天各种花香扑面而来。
一大早人们便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站在道路两旁等待着县里难得的一遇:黄家新式婚礼的进行。
“来了,来了。”有人嘘声,周围的人皆竖起了耳朵。
果然,远远传来了西洋乐器的鼓号声,却不见花轿行过。再竖耳听时,却是绕去了另外一条大街。
“哎!”
“炫耀什么啊!”
“真是排场,非要走过城里每条街道。”人们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着。
花轿里,齐月媚身着改良过的大红色八福对襟长裙,头戴凤冠,不安地坐在花轿里。
这身新服是前年去世的母亲按照留学回来的八格格新服款式做的,高高的绣花立领上缝着一圈水红色的洋纱花边、旗装的长袖只到半臂,透出里面红色羽灵洋布上绣着百年好合的宽袖,对襟长群也只到半膝盖,露出里面宽大的下摆,倒是比以前的礼服更让人方便而透气了。这套礼服其实就是去掉霞帔,再把传统的旗装新服剪短小了,里面套了一套洋式的外国礼服。估计是八格格不敢过于嚣张,才想出这样的中洋结合的办法来。
花轿外忽然传来了月媚贴身使女春兰低微的声音:“小姐莫慌,估计是黄家想炫耀一下。哼,毕竟在这种乡村野地能娶到一个贵女格格是他们的福气!”
齐月媚哑口失笑。福气?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京里哪家不是在想方设法保全自己,连八格格都将子女送出国,自己回了东北,哪里还有人顾的了以往什么祖宗遗训,也没人顾忌什么门当户对了,只求保全一个是一个。要不,他们齐府也不会躲到西南方这种蛮夷之地了。像她这样嫁入一个富豪之家的,已算是幸运。
不过,平日里从她家到黄府也就一时辰路程,今天这花轿晃荡了近两时辰,也不怕误了吉时,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不成?只可惜曹嬷嬷和春兰要一左一右陪着她,无法去打听消息了。
说起这黄家,她耳畔回响起奶妈曹嬷嬷当时半带着不屑而又慎重的话:不过是个做鸟笼子的出身,有着寸金寸笼的称号。近几十年里凭着这笼子也挣下了千万家产,挤入了名门豪邸之列,若说旧时,在他们这些血统正宗的皇家贵戚眼里,也只配给他们做个笼子而已。现在时代不同了,连她们也只能靠他家,在这荒芜之地立足。更何况纳兰家一直没音信来,那何夫人没让她嫁给她儿子都算是万幸……更何况她的亲事随不了她。
虽然,虽然只是个冲喜的新娘,也绝不会让你吃亏,他们想让你嫁给那个病痨子,我是绝不答应的……即入黄家,要恪守黄家规矩……想到父亲齐明翰的话,她心里堵得慌,说感激他给她换了一个夫婿,还是该笑他又落入了何夫人的圈套呢,每每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戚戚然里带着丝绝望来,喜帕盖在头上更加喘不过气来。
这盖头其实极薄,又轻又软,也是母亲用洋纱做成,上面绣着红牡丹和鸳鸯。母亲,她总是什么都想到了前面。
不能再想了,曹嬷嬷说再想下去,她就不是十四岁,而是四十岁了。她一把揭开盖头,揉搓着手里的苹果和绿如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在她胡思乱想中,忽然,外面好像传来一阵噪杂声,齐月媚正想听时,噼噼啪啪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混着一起奏响的西洋乐器,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见轿帘轻轻被揭开一角,露出曹嬷嬷惊愕的半边脸:“我的儿,快盖上!已经到了。”
花轿外鼓号声、礼炮声不绝,却不见有人来踢轿门。齐月媚诧异中,轿门已经被揭开了,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伸了进来,食指上戴着当下最流行的蓝宝石赤金戒指,手臂上套着两只通透的翡翠镯子,一个脑后梳着如意髻,带着金钗翠环,身着鲜红色绣着蓝色百鸟百褶裙的女子半弯腰,颔首站在了轿门口,只看见精致的眉目,含着笑。
齐月媚不知所措,透过洋纱盖头,迷惑地望着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看她装扮应不是下人,但是,新郎呢?
“这是二太太。”轿门外喜娘低声说道。
“这。哎呦,哪有二太太亲自来迎娶的……”曹嬷嬷饶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也是一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凑过来。
齐月媚望着依然伸着的那双芊芊玉手,不安地望望曹嬷嬷,见她微颌首,也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了那双手上。
那双手温和而有力,牵着她出了花轿,走上台阶。
台阶上,她朦胧中看见有一张轮椅,上面半歪着一个头戴双翅喜冠,身披红袍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淡和漠然,坐在那里就好像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摸样,仿佛不是他在成亲,一切和他无关。这会见她下来,半眯了眼,瞟她一眼,便冷冷地示意离开。
她打了一个寒战,冷得心咯噔一下,脚步微慢。父亲不是说换了庚帖吗?怎么还是嫁给了他?哪里错了?难道他们都被骗了?
旁边喜娘眼尖心动,立刻唱起喜喏来:“今天新人喜降来,喜神福神两边排,开门两厢皆为吉,今请新人下轿来。”
旁边本来还有些议论的人们,立刻收声欢呼起来,鼓号声不合时宜地更大声起来。
旁边的曹嬷嬷心里一酸,赶紧上前一步,扶着了齐月媚,拉住了二太太递过来的大红绸缎,跨过了火盆。
婚礼没有想象中的繁琐,月媚的印象里仿佛只在红烛高照的厅堂中,司仪一边念唱着“一拜天地大吉昌,二拜祖堂喜洋洋,三拜高堂福寿长。夫妻交拜成双时,双双携手入洞房。”她一边木偶似的被拉着左拜右跪的就算完了礼。
行礼间她不停偷看着那轮椅上根本没动的新郎,心里忐忑不安着,不知他为什么连鞠躬都不愿意,甚至等不到送入洞房,便消失在侧门转角。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新房里低头坐着了,四周很安静,不时传来外面厅堂里戏台上锣鼓声以及青音依依呀呀唱戏的调。
新房里布置得喜气洋洋,一片红灿灿,她难过着,却始终恪守着礼仪许久不敢动。
她惶恐不安着,思绪一直在飘荡:当时说亲的的确是三少,可是父亲说齐府大小姐不能嫁给有疾患的摊子,后特意议了二少,才换帖定下来。还特意说明了母亲临去的心愿,要办一个新式婚礼。
曹嬷嬷还特意打听过,据说这个二少爷生的是极为的俊朗,才华横溢,及幼便是越州府的童生,一直是闺秀俊女们的待嫁对象,现在在国外念书。上次回来是西服笔挺,更是英气逼人。也从没听闻过有什么负面消息。嫁给这样的人应该是一辈子的依靠。一切都是那么如意,这一年来这是她最大的顺心事,让她整整开怀了一个月。
反之那三少据说生的不比那二少差,少年便显出经商天赋,更是深得黄老爷的喜欢,常常带着他走南闯北。但是自从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之后更是性格大变,一次冲撞了大太太,还打了三太太,还硬是剃了头要住庙里去,后来又吵着要去新教堂住着,被拒了后,干脆整天关在院子里,只与那有断袖之好的白公子、黑风七煞的费七少相往来,绝非良配。
据说黄府老太太可怜他,把后花园砌开,在湖边给他专门修了一个德馨居,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这一切倒是和她和妹妹有些相像,只不过她们是在何夫人进门后第三天便被她以没家教要好好调教为由,关入了后花园的楼里整整一年。如果不是京里越来越乱,族里分了家,还让改了姓,让各自想法保全的话,她们还不知道要关多久。不过,她还有妹妹相陪,这三少可真真是可怜人啊。想着她还掉了一场眼泪。
但是,这入川的一路上也不安分啊,连妹妹都不见了。当时她是极力反对那么快就嫁入黄家,说一定要找到妹妹才可以。可是,黄府说家里有三人生病,正好冲冲喜,父亲在何夫人的怂恿下,也怕有变故,便急急地答应了在一个月后举行婚礼。据说还是越州府的旷世婚礼,几乎所有人都会来观礼。
是啊,真是一个旷世婚礼。意外地让人很是惊讶。
“当……当……当……”忽然房间里想起清脆的钟摆声,吓得她立刻端坐好,许久依然不见有人进来,她才舒了一口气,猛地记起她只拜了堂,其他仪式都没进行。
哎……她叹着气,揭开盖头。
猛地,她听得屋外一阵咯咯娇笑,赶忙盖上盖头,同时,门已被打开,几个女子说笑着出现在她面前。
她低头见最靠前的两位一个穿着紫红缎面绣着菊纹鞋子,却是一个解放脚;一个墨绿的凤尾裙摆扫在脚裸,露出一双宝蓝色绣金丝百合的凤头鞋,只比刚才那脚还要稍微大了一些。
“哈哈,三姨娘你还真说对了。她自己都揭了盖头。”一个少女娇笑着。
月媚有些不好意思,疑惑着,却又碍着礼仪不敢乱动。
“别装了,盖头都盖反了!”那声音继续笑着。
月媚眼角瞄了一眼,盖头边的花边果然是反的。
她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低着头拽着盖头的边,慢慢拉了下来。
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梳着一根大辫子的少女,身着苏绣迎春花水红色银丝盘扣小圆翻领上衣,衣上镶着最时髦的白色滚边洋花边,下着一条靛蓝色及脚踝的百褶裙,腰间挂了一长串小小碧玉兔子。她小小的瓜子脸上眉目如画,修长的凤眼明媚动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摸样,却已长开来,显得楚楚动人。
月媚来之前家里已大致交代过,黄家有一个小姐,比她大了两岁,乳名莺儿,在新学堂上学,想来便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