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下山去了,一阵喜滋滋的丝竹的点缀过后,下鬼门的帘子也不再飘摇了。
琴师总算应付完了这一场,乡亲们一边看一边开怀大笑地热闹过了,这会儿也都有些累了,歇场的空档里,就挨挤到一起,随便闲扯几句;有凳子落坐的就抱起站酸了的腿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也有的挤出门去,围住在三重牌坊下排起两条长龙的摊贩,吃些做法稀奇的小吃,都把寻常的山货当成了罕见的美食,争先恐后地哄抢。
那些有身份的长老、乡绅、财主以及他们的家眷都排排坐在戏楼上,穿着颜色陈旧又过于一本正经的节日里才上身的所谓礼服,也不过是些压箱底的长袍、马褂、襦衣,一边啃些干果、咽几口茶水,把身子浸在一股热汗、香粉、樟脑和犯潮的木板混合而成的古怪而又阴郁的气味里,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意,或是隔着一片天井相互抱拳作揖,或是转头对临座的人说些像泡过几遍的茶水一样没滋没味的应景话,或是掏出怀里的帕子一边哄着身边的苍蝇和暑热一边看着下面的乡亲打发时间。
太太、小姐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虽然只敢拿眼皮底下的一点余光瞟着,就像用茶针细而轻地刮着杯边的茶沫子,那眼里的神情却是颤微微、热辣辣的。
临渊被曹叔服侍着,坐到长凳上,在手里摆弄着那个蓝布包裹:“这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从触感上来猜测,应该是纸张一类的,没准儿是一卷古籍,或是一页页撂起的字贴,但又觉得没那么完整。
曹叔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又始终用一根手指点着杯子的外壁,他是在感觉茶水是不是凉了:“哎呀,日头一上来,这热气就像长了角似的,见缝儿就往里钻,你瞧这茶,都提了大半天,还是这样温吞吞的。喉咙里都冒火了,喝它还能解渴嘛?可井里的水又不干净,少爷的脾胃又娇贵,真怕喝坏了你!”
临渊接过茶,笑着抿了一口:“这样喝着刚刚好,太凉了,就要激出更多汗来了。”说着,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刮了一下透明似的鼻尖,那里凝着几滴汗珠,在闷热的天井里泛着一股清爽而又好闻的花露水的香气,“曹叔,您也坐啊!”
“我到后院勺一瓢井水,冲冲脑袋,受不了啦,这脑髓在腔子里咕嘟得都要随着耳朵眼儿冒出来啦!”曹叔把茶壶在长凳上放好,就摇着昏沉沉的脑袋,颤悠着高耸的驼背,迈着急冲冲的小碎步向戏台下钻去。
临渊又抿了一口茶,身上虽已是水淋淋的一层,心里却轻爽得好像灌进了三月的微风。
他无意间往戏台上瞥了一眼,只这一眼就激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乱,那些盯着他的太太们赶忙收起目光,又没着没落地四处打量,那些已有些春心荡漾的小姐把持不住地红了脸,眼神像小鹿一样惊慌地闪动着,有的还在痴痴地傻笑。
临渊觉得她们拘束、克板得像庙堂里的泥塑似的模样,和被禁锢已久的身心所透露出的近乎憨态的笨扭实在有趣,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这样一来他在她们眼里倒好像不存在了似的,一张张僵硬而又麻木的脸上无来由地平添了一种严肃的表情,这让她们看上去就更像人偶一样死气沉沉了。
“怎么看她们也不像是女人,怎么会这样?”
在临渊看来,这些所谓的女人的灵魂一定是风干的,就像她们的感情腺也一定干燥得就像老树里的年轮。
而她们也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一个同样不能给人以性别感的女人,一生都生活在时钟的刻度一样精确而又单调的陈规陋习里,所以她的喜怒哀乐也像刻度之间的等距离的所谓时间,因为是无形的,往往就被忽略不计了。
此刻,端祥着戏楼上的那些与她如出一辙的女人,临渊才忽然想到,当父亲临终时,勉强支撑着弥留之际的那一点神志,嘴里反复念叨着“碧落”的名字,目光始终没有从写给临渊的那封信上移开,当时守在一旁的母亲不知做何感想。
“她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回忆着母亲向他讲叙这一切时,那毫无情绪可言的语气,和呆呆望向虚无的远处的视线,她整个人轻薄得就像一页陈年的已经泛黄的信纸,好像略微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临渊现在才明白了她那时的样子,她在努力克制的伤痛和委屈,不过这在她也不是什么难事,一生苛守妇道的她一定觉得,既然她的男人是不爱她的,既然她的男人到死都念念不忘的女人不是自己,那她就必须接受,虽然她根本不能理解,就像她从不知道被男人爱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又算什么?是愚顿还是执着?
如果夕青还活着,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母亲那样的女人?一想到这些,临渊就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他又去想碧落,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父亲娶她为小妾时,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恐怕也像楼上那些女子,根本没什么性别感可言,那不成形的身体,那稚气而又轮廓不明的脸,怎么就会让父亲倾心至此,把吝啬和克制了一生的感情全部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十二年过去了,当初的小姑娘也已出落成妙龄的女子了吧?如果那时的她就如此的迷人心窍,那如今呢?
临渊的心无来由地颤抖了一下,一时间,他竟对不久后的谋面有了一份难耐的期待,他似乎又闻到了清晨的迷梦里的那一股幽香,可他觉得那个梦已经很久远了,久远的恍若无形的天涯,而那股幽香就是从那遥远的所在飘来的,还带着些许袭卷过漫漫长途的松软的倦意。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亦儒,这个陌生的男子正用一种大敢到近乎挑衅的眼神,令人懊恼地斜挑着嘴角,不着边际地含着笑,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眼看到那张脸,和那双细长的眼睛,临渊就感到心头泛过一阵麻檩檩的的感觉,就像一条肉乎乎的、过于花哨的毛虫正从表面爬过,身后还拖着一条乳白色的、散发着腐烂味道的黏液。
“他认识我嘛?”就在临渊一闪念的功夫,本以为那男子会站下来跟他说话,可他却擦着长凳的边缘走过去,等临渊转过头去,他已经高高提着长衫的下摆,跨出了祠堂的大门。
此刻亦儒的心里满满装着的是由衷的庆幸和近乎张狂的自鸣得意,他深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临渊那张脸了,虽然他也知道这辈子自己也不可能再忘记那张脸了。
所以他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从临渊的身边走过,为的是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嘲笑:
“我像是轻易地翻转了一次命运的罗盘,那个后生真的长了一张似乎命定就要与碧落相遇的脸,这一生里也只有这两张脸让我心惊过,而这种奇妙的感觉却是我只想深深诅咒的!”随着一点点接近临渊,那双迷离的,微睨着的眼睛也越来越令他吃惊,“他生了一双怎样的眼睛?难道黄秋水没有发觉,程若溪也没有意识到?那分明就是楚君遥那个死鬼的眼睛啊!让这样一双眼睛出现在宏村,出现在碧落轩里,这又是怎样的讽刺?真不能想象,他会惊起多少人的噩梦,打碎多少年的沉寂……”
想到这里,亦儒猛然刹住脚,站在三重牌坊的阴影下,两旁是弥漫的油烟和吵杂的叫嚷,略微偏离的中天的骄阳依然似火,才走了这么几步亦儒的长衫的后背已有泛潮了,可他却感到一股恶寒顺着脊背直冲上脑顶,他一下子甩过头去,正好与临渊迷惑的目光相对,临渊先是浑身一震,像是被两柄利刃刺中了心房,可随后他却投来一个微笑,像是要化解亦儒眼中的惊慌。可很快的,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因为他眼见着那陌生男子眼中的惊慌正在迅速变为凶狠,之后又无可救药地沦为疯狂。
“黄秋水临死都在念叨着,一定要让他的儿子回去找到碧落;程若溪被我苦口婆心劝说了这么久才改变了主意……他们的意志这么坚决,难道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份愧疚之心?还是……他们已经察觉了什么?”
把临渊的眼睛看得越久,亦儒心里的恐惧就越像着了魔的荆棘丛,在疯狂地滋长,那些扭曲的、纠缠不清的枝叶已伸展到了他身心的每一个角落,正在越来越不堪忍受地刺痛着他:
“这小子真的是黄秋水的儿子?十几年前我曾见过他的照片,可我怎么就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长得跟楚君遥真是如此相似,我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想到这儿,亦儒转过脸,几乎是奔跑着走过那一条长街,只是为了不引来乡亲们的注视才勉强控制着脚力。
又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抄近路来到了程伯的相馆所在的那条老街,远远他就看到了那一排上好的门板,在斜射的阳光下,夜里泛起的潮湿似乎在蒸发,于是巷子里就弥漫起了一股沉腐的好闻的木香味。可他还是不死心,沉重地踏着坑洼不平的青石板,冷不防差点跌倒,用力挺起身子,就踉跄着来到了相馆门前。
“真该死!”亦儒挥起拳头,没好气地砸了一下门板,老旧的门板关得虽紧,还是“咣啷啷”一阵乱响,像是故意要激起亦儒的怒火,好半天都没有平静下来。可是,等门板不再响了,正要抽身离开的亦儒却感到不远处的街角那边有一阵急于隐藏的慌乱的瑟缩声,他转头去看,一条被拉长的人影正在街口处的青石板上抖动着,就像一条被鱼钩突然钓上来,又重重地甩在地上,正在无望挣扎的小鱼,它身上的水气很快就要蒸发干净了。
临渊这边还没从迷惑中回过神来——那个陌生男子的犀利眼神是他此前不曾见过的,其中那种疯狂的憎恨和极度的恐慌更令他摸不着头脑——曹叔就顶着一块毛手巾,从戏台下面慌里慌张地钻出来,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发梢、额角、下巴噼哩叭啦落下来,掉到地上却留不下一点水印,眨眼的功夫就干了。
他“哼哧”着来到临渊身边,抓下头上的毛手巾,半仰起头,呆愣愣地出了片刻神,吃力的喘息声像从肺里一丝丝榨出的,临渊赶忙拿起茶壶让他坐,他却低下呆滞的目光,然后一点点凑近临渊,用一种稍带着故弄玄虚的紧张口气,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像身旁的人都在侧耳偷听,断断续续地对临渊说:
“少爷啊,你猜我在后院看到了什么?”
临渊摇了摇头,正等着他说下去,曹叔却一把抓起他,向戏台那边赶去:
“你跟我来……我这心里慌得呀,可又不敢凑过去,唉,老爷的脾气你也知道,他最不愿被人看到自个儿难过的样子,就像硬生生扒了他的脸皮似的……”没走几步,曹叔就站下来,把嘴巴张得老大,几乎捩到了耳根子底下:“老……老爷!”
程伯已从戏台下恍恍惚惚走过来,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临渊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红肿的双眼,尤其是两瓣膨胀的鱼膘似的下眼袋,里面盛满的仿佛都是苦糁糁的哀痛。
临渊马上就明白了曹叔说的话,他刚才在后院看到了程伯痛哭的样子,所以着了慌,想拉他去问个究竟。
“程伯,您这是……”临渊上前一步,话刚出口,程伯就摆了摆手,轻轻攥起他的另一只腕子,带着他坐回了长凳。
曹叔已松开手,见老爷像没看见他似的走了过去,居然坐到了众目睽睽的太阳地里,乡亲们的目光已聚到他的身上,一时间,杂乱的喧闹好像也平息了几分。曹叔左看看,右瞧瞧,又拿起手上的毛手巾掸了掸头发,见有的乡亲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就努起嘴巴,冲那边“嘘”了一声。
临渊坐下后,盯着程伯看了一会儿,程伯的眼底从没有这样混浊过,一身的虚脱似的疲惫让他的老态一时全都暴露出来,那一绺松开的发髻垂落在领口里,湿乎乎又脏兮兮的,贴着松弛的黄褐色的皮肤一定很不舒服,可程伯也像没有察觉似的,哀哀地叹了口气,目光却涣散地落到戏台上,没一会儿就被燥热的风吹干了。
临渊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偏过头,垂下了目光。
“临渊啊,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你父亲奔丧的,是吧?”
“是啊,”话一出口,临渊就后悔了,一走十二年,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去世,他还不想回来呢!这是怎样的薄情啊!
本来可以补上一句的,可到了嘴边的话又怎么也出不了口,因为他知道,再善意的谎言也无法给予身边这位孤单的老者丝毫的安慰。
“既然如此,在我这里呆上几天,散散心,你就回去吧!”程伯说得那样平静,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临渊也根本不会反驳。
“可是……”
“宏村你不必去了,因为碧落早已不知去向,这好像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程伯一口气说完最难出口的话,觉得后面临渊再问什么他都不难应对了。
“怎么会这样?”不知为什么,随着程伯的话一字字落入耳中,临渊竟觉得整颗心就像掉进了阴冷的井水里,颤抖得厉害。
程伯转过头看了临渊一眼,显然是他的语气让自己很吃惊,“在你来之前,我在后院见了一位贤侄,他就是特地为了说明此事从宏村赶来的。你父亲过世的消息宏村的汪氏宗族也得知了,碧落轩原本就是他们的族产,虽然后来转卖给了你父亲,但也一直由他们代为照管。所以,几天前他们特地派人去碧落轩查找了一番,那里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看来已经许久没人住了。”
“贤侄……”刚才见到的那个陌生男子的怪异面孔又浮现在临渊的眼前,这时又想起他,临渊的心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你去看什么?那里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程伯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隐约透着强压的火气。
临渊半张着嘴,盯着他忽然泛亮的双眼,和强忍着才没有扭到一起的眉头,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是那么的没有说服力,“可我总要给父亲一个交代,就这样回去了,您要我在他的灵前怎么说?”
“那我就跟你一同回上海,我到他的灵前把话讲个明白!”这句话程伯几乎是喊出来的,临渊也听出来了,他是坚决不同意自己到宏村去了。
可这又是为什么?临渊的心里既困惑又好奇,回想着那个陌生男子刀锋似的目光,就愈发让他觉得程伯的转变太过突然和蹊跷:
“昨晚他还老泪纵横的叮嘱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找到碧落,我还没把心中的疑问向他问个明白,他为什么那样执拗,不容我对这件事有丝毫的怠慢?又是那样的懊悔,到底他跟父亲做了什么,会觉得那样的对不起碧落?现在他倒忿忿然的阻拦起我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了!”
程伯的态度倒像对他的一种刺激,就像一个并没有做错事,却被大人责难的孩子,他急于要证明自己这样做是对的,虽然已找不出什么说辞,可他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时,戏台上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鼓声,催起的是一段丝丝绕绕的胡琴的呻吟,这是在召唤乡亲们,下一出戏就要开演了。
院子里忽然闹嚷起来,祠堂的大门被急忙赶回来的乡亲挤得“叭啦啦”撞在墙壁上,又“吱纽纽”响个不停,像极了一个夹着腰,挥着手里的帕子,在埋怨个不休的轻挑妇人。
临渊转过头,嘴边含着一抹笑,轻松而又不失恭敬地对程伯说:“先看戏吧,这一出该是那个教习演了吧?刚才不知他被什么耽搁住了,害得乡亲们好不痛快呢!”
程伯看着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哽咽在喉头的热泪已不容他再张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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