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儒把那只七寸见方的白色信封平摊在石桌上,一片竹叶的剪影浮摇在上面,就像神秘的水印,当中的一线居然是透明的。
“这么说,来之前你也去过碧落轩,碧落确实不在了?”程伯盯着信封,微皱着眉头,语气却是虚弱无力的。
亦儒犹豫了片刻,像在刻意制造一种欲言又止的气氛,他的指尖在信封上轻弹着,水印似的剪影便随之融化般地浮动起来:
“那么破败了,真是惨不忍睹……叔公,您想得到嘛?过去的碧落轩是何等的风光,可如今……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朝富贵熏天,一朝卑贱如土……都成了那个样子,还能指望有人在嘛?”
“碧落能去哪儿呢?她一个弱女子,又赶上这样动乱的年月,更没有人能投靠,离开了碧落轩,就等于自断了后路啊!”
亦儒听不出程伯是在沉痛的喃喃自语,还是在对他倾诉内心的担忧,但随后,程伯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凄惶惶的眼神紧盯着他,“你父亲知道嘛?他就没想着,派几个人去找找?再怎么说碧落也是紫陌的遗孤,紫陌把所有的家财都留给了他,他总不能……”
“人是派了,可去哪里找呢?一直有疯传说胡珀的冤魂还在那院子里留恋不去,所以也没人敢靠近!这次我壮着胆子进去了,也带着人里里外外找过了,真的是一点踪迹也没有啊!”
程伯抓起那只信封,看着上面的一串署名,不禁摇了摇头,“你父亲到底还是容不下碧落!”
“叔公何出此言?当年碧落为何坠入青楼,我也算一个亲见者。身处在她那样的境遇,在汪叔公死后就被逐出了汪家,她又一心想为母亲昭示清白,除了卖身青楼这一条路,她还有其它的选择嘛?”
程伯想抢白,可一时心乱如麻,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要不是我拖住秋水,没让他出手相救,那孩子也不会……”
“您也是替黄叔公着想,汪家当时已乱成一团,您又怎能眼看着他去趟这汪混水?叔公要是真帮了碧落,那就等于跟整个汪氏宗族作对,可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外人,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被坑害了,岂不冤枉?”
听到这里,程伯已气愤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把攥住那只信封,手上的青筋也随之根根突现。
亦儒看着程伯,忽然低头一笑,“我就知道,家父的信您是不屑于看的!这么多年来他何尝不自责,何尝不懊悔?可身为一族之长,他也只能狠下心肠!但又有谁真正体谅过他的不易?”
程伯咬紧牙关,平稳了片刻情绪,才用一种疲惫而又不胜厌倦的语气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总要给秋水一个交代!就算碧落真的不见了,我也要让临渊回去,遵照秋水的遗愿,为碧落立一座牌坊!”
“您怎么不想想,家父和族人会允许临渊这样做么?您不是将他又推回了十二前年黄叔公的境地!摆明了让他跟整个汪氏宗族作对!”
“那我就随他同去!宏村立不了,我们就到黄山上去!那里有秋水的几千亩茶场,占尽了半面山,足够给碧落风风光光立一座牌坊!”
亦儒含住半片下唇,不易察觉地啃咬着,手心冒出的一层冷汗被他抹进了长衫的纹理,如果不是藏在石桌下,程伯也会看到那只手在怎样惶恐不安地哆嗦着。
“既然叔公已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只能如实相告了。不过,这话是真难出口啊……”亦儒垂下头,深陷的眼窝退入一片阴影里,程伯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样子,却没察觉他眼里那一抹锐利而又得意的浅笑。
“再难出口也要说,就像你父亲这封信,如此绝情的事他不还是做了?”说着,程伯把信攥成一团,往亦儒的怀里一丢,亦儒伸手去接,可那团纸在他的指尖上一弹,就掉在了地上。
“程伯在责怪父亲么?他这样阻拦临渊,不让他前往宏村,也难怪您会动怒。”盯着脚边那团纸,亦儒慢悠悠地说着,同时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父亲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临渊昨晚刚到,今天你就追来了,是不是生怕晚来一天,就截他不住了?”
“您既不愿看父亲的信,也不愿听我说……唉,这又让我如何是好呢!”亦儒为难地在石凳上扭了扭身子。
“我是真的想不通,你父亲有什么理由不愿让临渊到宏村去,就算碧落已经不见了,那碧落轩呢?临渊总要去接手吧!”
“程伯说得是。”
“还有碧落,你父亲派人去找,没找到就算了嘛?那临渊也总要去找找吧,不然他又如何向他父亲交代?”
“是没法儿交代。”
“那你父亲为何要阻拦他?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您说的这些都是在替临渊和黄叔公着想,这说明程伯您重情重义,晚辈对此也十分敬佩!可您有没有从大局着眼,为所有人做一番全盘的考虑?”
“大局?这原本就是一桩私情,又有何大局可言?”
“汪叔公早年娶碧落的母亲做偏房小妾,这也是私情,可最后就因为这一桩私情,却败坏了整个汪家的名声……”
“别跟我提这些,当年要不是你父亲揪住胡学监那桩丑闻不依不侥,百般阻挠紫陌,就是不让他为胡珀立那座牌坊,紫陌跟他争执不下一怒而亡,汪家又怎会沦落至此?”
“听程伯的意思,您觉得是我父亲逼死了汪叔公?”
“难道不是嘛?
“那又是谁将胡珀逼到了只能给人家做妾的地步?如果没有这个人,胡珀就不会被汪叔公娶进家门,之后又怎会为汪家招来那么多是非,汪叔公更不会因维护胡珀而死,至于汪家呢,又哪里会就此一败涂地?”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将君遥视为汪家败落的罪魁祸首,可他对胡珀是怎样的痴心一片,你也是知晓的呀!”
“可他们却做出了为人所不齿的事,以至于让汪家,乃至整个宗族都因此而蒙羞!”
“那好,你告诉我,临渊此次前往宏村,又与这些有何相干?”
“这一点程伯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我还真不清楚!我只知道汪家的家业早已尽归你父亲所有,而碧落轩又是他最不忍割舍的。”
“程伯何出此言,家父不是已将碧落轩转卖给黄叔公了么?”
“可房契还在你父亲手里!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临渊此次到宏村去,除了安置碧落和接手碧落轩,他受你黄叔公所托,还要去做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亦儒心里一阵发虚,但他还是勉强镇定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你真的不知道?”
亦儒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面对程伯的逼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哼,”程伯冷笑了一声,不再看亦儒,而是指着他脚下的那团纸,“看来你是没读你父亲这封信,我虽一个字没看,但也能猜出他写了些什么!他不光让你来阻拦临渊吧,还让你为他捎来了一样东西,是不是?”
“这个父亲没有明说,但他跟黄叔公的那个约定却是族中公开的秘密。”
“那你把房契带来了嘛?”
“没有,但程伯大可放心,家父不是那种不讲信义之人,即便拿回了那纸契约,他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婉娘母子,更不会再将碧落轩划入族产,那座院子本来就是临渊的,家父只是替他代为照管。”
“照管!手握着房契来替人家照管?真是闻所未闻啊!”
“程伯你听我说……”
“你也不必说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禀告你父亲,临渊不日就会前往宏村,本来我还想留他几日,让他在这里好生休养一番,之后再到处走走,毕竟这里是他的祖籍地,他又从未来过。但现在我觉得不必了,还是找寻碧落要紧!至于那纸契约,你也请你父亲放心,临渊已经如约带来了,而且他会亲自交到你父亲手里!”
“这又是何必呢……”
“你说这个约定是你们族中公开的秘密,那你可知道契约里的内容?”
“这……”
“不知道是最好的!你父亲如此信任你,虽在情理之中,可如此重要的东西他觉得让你取回就可以了,我这个做长辈的却不能放心!万一在路上有个闪失,把契约弄丢了,之后再被什么人捡了去,将其中的内容公之天下,到时你父亲可就……”
“可就怎样……”
“跟他比起来,当年的汪紫陌也算寿终正寝了!”
亦儒“腾”地一下站起来,匝着惨白的双唇,惊愕地逼视着程伯。
“现在你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了,你还要冒险将契约带回么?”
“那您就放心让临渊一个人带着它去宏村?”
程伯微微一笑,“这我自有安排,就不劳你父子操心了。”
“说到底您还是信不过家父。”
“你说错了,我这才是为他着想。其实临渊根本不知道他带回了什么,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已将这纸契约带了回来,如此说来,当然是由他带去最为安全。”
程伯的话无可反驳,亦儒也自知不能再争执下去,“那就劳您费心了。”
程伯摆了摆手,“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就陪我到前面看完这场大戏再走吧,今天登台的这位梅老板曾是扬州的角名,他唱的这出《拾画》更是一绝,不听可要后悔的!”说着,程伯站起身,就去牵亦儒的手。
“比起当年楚君遥的那一出又如何?”亦儒似乎从程伯的话里听出了几份令他胆寒的深义,于是他急忙去回想那个孤傲的身影。
“虽然如出一辙,却是青出于蓝啊!”攥住亦儒的手腕,程伯又把脸凑过去,直直地看着亦儒那双惶恐的眼睛,小声问道,“你可知当年告发君遥的那个人是谁?”
亦儒周身一震,仿佛当头炸响了一声惊雷,“我哪里知道!”
“不知道也不要紧,那就让你父亲代为转告好了,我也为他备下了一份大礼,待到时机成熟,临渊自会交到他手上!但只怕……他是有幸得见,却无福消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