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和同学们发现,胡志新变了,他由一个勇于向老师提问、积极组织集体活动的活跃分子变成了一个常常独处、沉默寡言的人了。
最先注意到胡志新变化的人是杨老师。
最先问他为什么的是许晓峰。
“志新,你到底是怎么啦?”许晓峰在身边没人的时候问他。
“没什么……”他脸上露出笑容。
许晓峰盯住他强装欢颜的脸,假装生气的样子:
“志新,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什么难处不能告诉我吗?”
“晓峰,我没有什么难处……”
“志新,别说是我,同学们都看出来了,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我、我把这学期读完,不打算上高中了……”
“为什么呀?”
胡志新长叹一声,把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告诉了许晓峰:
“我家的状况非常不好,大哥结婚时欠下的外债至今还没还完,我几次放学回家,都遇上向父母讨债的人。我二哥才当上民办老师,工资很低,几乎顾不住他自己。我两个弟弟也在读书,家里实在供不起了。你可能也知道,我从来南雄读书的第二年开始,每到假期,我都忙着做生意,实指望靠自己挣钱来供我读书,可是,根本不够。要是后半年上了高中,花费更大,父母亲怎么承受得了?”
“原来是这样……”许晓峰喃喃地说。
“晓峰,这件事情,请你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许晓峰点点头。
胡志新没有想到,三天之后,许晓峰就把他“出卖”了。
那天正上晚自习,杨老师把许晓峰叫到办公室,问胡志新有什么心思,许晓峰说他不知道。杨老师冷冷一笑说,看来胡志新白交了你这个朋友。许晓峰不知杨老师使用的是激将法,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胡志新说给他话全部告诉了杨老师。
第二天,杨老师把胡志新叫到办公室。
“听说你不打算上高中了?”杨老师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是不是许晓峰告诉您的?”
“许晓峰要是不告诉我,那他就不是你的朋友了。”
“他、他……”
“怎么啦?许晓峰出卖你了?嗯?”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晓峰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
“知道就好。志新,农村的学生,家里困难的不少,可总不能一有困难就不读书了吧?”
“杨老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也许和别人不同,我父母身体不好,两个弟弟都还小……”
胡志新说不下去了。
杨老师的眼圈开始发红,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师生二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响起下课铃声,杨老师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得尽快打消这个念头,你要知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有时间我们再好好聊聊。”
师生两人再次交谈的时间,是胡志新初中已经毕业,他打好背包,第二天就要离校的那天晚上。
“杨老师,我已经想好了,高中不上了。”
“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
“他们同意了?”
“嗯……”
“志新,往后是文化飞速反展的时代,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走向社会能干什么呢?”
“老师,您忘了您给我讲的故事吗?”
“故事?什么故事?”
“慧能的故事。”
“……”杨老师欲言又止。
“老师,我之所以选择辍学,那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不知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句话,用在我现在的情况合不合适……”
杨老师双眉一挑,禁不住点起头来。
“老师,也许我以后还会有读书的机会……”
杨老师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了胡志新的手说:
“但愿老师能在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你的身影……”
胡志新辍学的事是瞒着父母的。
他从南雄回到新地后,白天帮助父母做农活,晚上睡觉时,把收音机拿到自己的房间,一听听到深夜。
田里的农活做完了,胡志新却没有急于做生意挣学费的意思,当时,仁化和南雄的稻谷价格一天比一天好,新地村一些半辈子没做过生意的人都张罗着准备倒卖稻谷。而胡志新却无动于衷,这不能不引起母亲的注意。
一天中午,母亲在饭桌上提醒儿子:
“三儿,听说城里的稻谷价钱不错,你要不要去看看虚实?”
“妈,虚也好,实也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瞪大眼睛,疑惑地盯住胡志新,她在心里说:
“这哪像我的新儿说的话呀!”
胡志新见妈妈吃惊地看着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
“一没本钱,二没运输工具,价钱再好,我们也做不成。”
母亲觉得她的新儿说得有道理,叹口气说道:
“家里还有几百斤稻谷,要不明天你和你二哥用板车把那些稻谷拉到城里卖了?”
“妈,把稻谷都卖了,家里的日子不过了?”
“新儿,秋季不是还有一茬吗?妈是想呀,趁着粮价不错,尽早给你们把学费准备好。”
胡志新想了想,还是把他辍学的事说了出来:“妈,我不上高中了,今后不用为我的学费犯愁了……”
“咣当”一下,妈妈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新儿,你不读高中了?啊?!”
胡志新不忍心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起身回到房间里去了。刚进门一会儿,二哥推门进来了。二哥虽说是老师,但不善言辞,只有在课堂上,才能显示出他的才华。
可是,二哥那天却说了不少话,字字句句都是对弟弟的关心和鼓励。而胡志新的一番话,说得二哥哑口无言。
“二哥,你不要劝了,我决定的事情是轻易不会更改的。另外,二哥你听我一句话,你如果喜欢老师这份职业,就在课余时间抓紧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师范,当个正式教师。”
二哥点点头,默默地出去了。
二哥前脚出去,两个弟弟—音发和金茂就又进来了。两人刚要说什么,被胡志新制止住。胡志新摸摸音发的头,拍拍金茂的肩说:
“你们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说,有三哥在,你们就有钱读书。记住三哥的话,你们要给爸妈争气,争取以后都考上大学!”
音发临出门时,盯住三哥看了许久,突然问道:
“三哥,你不读书了,那你准备做什么呀?”
胡志新犹豫了片刻,对音发说:
“三哥不是在想办法吗?”
音发说:
“家没有本钱,生意又做不成,你怎么办呀?”
胡志新的眼圈发热,他没有想到,七八岁的音发这么懂事。他对音发说:
“你要相信三哥,三哥能想出不用本钱的生意!”
胡志新的辍学,对他的父母打击很大。
胡志新的父母虽然都没文化,但他们的眼光却看得高远。在五个儿子中,老大和老二都胆小怕事,老四和老五年纪都小。只有老三新儿胆大心细,敢作敢为。老两口曾多次幻想,他们的新儿将来要是离开穷山沟,到城里当个有钱人,住楼房,买小车,再带个既漂亮又洋气的媳妇回到村里,那该有多风光啊!
可是,胡志新的辍学,在两个老人看来,将意味着这个希望已经破灭。他们听外面的人说过,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在城里是很难待下去的。即便是勉强待下去,不是在工地上当民工下苦力,就是当保安给别人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呢?
唉!老两口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他们恨自己没有本事,供不起新儿读书,撇开新儿日后为胡家光宗耀祖不说,耽误了他们新儿一辈子的前程啊!
就在胡志新的父母为自己的力不从心感到难过的时候,胡志新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一则快速养猪致富的广告。广告里说,江西赣州一个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专门从事快速养殖业的研究与推广。他们的养殖技术,特别是快速养猪技术,不但节省人工,节约成本,收益大,见效快,而且还有一大好处:猪舍易建。生态养猪法猪舍的建造应坚持“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就地取材、经济适用”的原则,风格可以多样化,几乎不新加成本。猪舍发酵床垫料以锯末、稻壳和农作物秸秆为主,易取材,成本低,是农村致富奔小康最佳途径!广告最后,是一男一女的一问一答:
“这么好的技术,要多长时间才能学会呀?”
“一周时间就能学会。”
“那要多少学费呀?”
“包吃包住,免资料费、实习费、参观费,只收518元的学费!”
“哇!518元就能学到快速致富的技术啊!五一八,五一八,我要发,我要发!”
这则广告对胡志新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可是,518元的学费,到哪里去找啊!
就在胡志新为学费和路费而犯愁的时候,收音机里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由于连日来持续高温,我国部分城市出现了甲肝传染的态势。中国是个肝炎大国,病毒性肝炎发病数位居法定管理传染病的第一位,甲肝是各种病毒性肝炎中发病率最高的一种。中国是甲肝流行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为了减少甲肝对人类健康的危害,做好易感人群的保护,普及甲肝的防病知识是当前各医疗部门的当务之急……
听完这新闻,胡志新的眼睛盯在了面前的一个水杯上。这个水杯里,装有当地人每年夏天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的一种凉茶。这个凉茶叫“三合茶”,由溪黄草、鸡骨草、罗汉花三种草药混合一起,用开水冲泡后当降火的凉茶饮用。其实,“三合茶”的主要功能是预防各种肝病的传播。
胡志新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三样东西在广东很容易搞到,价钱又很便宜,如果把“三合茶”弄到广州去卖,肯定能赚钱。
这天晚上,胡志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也觉得这个想法确实不错。母亲问他得多少本钱,胡志新说,100块就够了。母亲没有犹豫,起身打开箱子,在箱子底下翻出一个用红布包了几层的小包裹。胡志新发现,包裹里有一叠面值不等、新旧不一的钞票。母亲戴上老花镜,从那叠钞票里数了一百块给他。
第二天一早,胡志新就去了镇里,刚刚收满几麻袋,有个外地口音的人就和他搭上了话:
“小兄弟,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让给我一半?”
“你是做什么的?”胡志新盯住那人。
“小兄弟,实不相瞒,我是从外地专门赶来收购这些东西的,我比你晚到一步,就没有现货了。”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胡志新试探那人。
“这还用问吗?你用它做干什么,我就用它做什么。”
“你能要多少?”胡志新问。
“百儿八十斤不少,千儿八百斤不多。”
“我们俩合伙做这笔生意怎么样?”
“那当然好啦!”
那个人叫老张,是做各地特产生意的。胡志新和老张联手,三天内,跑了五六个集镇,不到两个月,就挣了两千多块钱。
1988年的12月15日,怀揣800块现金的胡志新,带着他美好的愿景,踏上了由韶关开往赣州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