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新从黄处长手中“借到”毕业证的时间1994年6月20日。
两天后,他怀揣150块钱来到广州。他没有通过在广州的熟人介绍工作,而是跑到人才市场“检验”一下自己。
走进人头攒动、擦肩接踵的人才市场,胡志新感到新鲜和刺激。他是一个喜欢挑战自己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的东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他先是在招聘大厅里转了一圈,看哪个招聘单位条件好,待遇高,有利于自己长远发展。一圈下来之后,这种“天高海阔”的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凡是待遇高的单位,用人的条件首先是精通业务。招聘的人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几年相关工作经验。如果没有,没有人听他的解释。
他开始正视起自己来:自己是学中文的,专业是文秘。他想,先给老总当个秘书,只要他忠于职守,发展的空间应该不小。于是,他的眼睛在招聘信息的屏幕上扫视起来,他注意到了十多家需要文秘的单位。除了有六家明明白白地写着“只限女性”的声明之外,其它几家都写有“男女不限”的字样。
他来到一家电子厂的招聘摊位前,把简历递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姐,那个小姐瞥了一眼他的简历后,对他说道:
“我们回去研究研究,如果你被录用,会电话通知你。”
“……现在……不能决定吗?”胡志新问。
“现在?”小姐吃惊地望着他:“你该不是第一次应聘吧?”
“我、我就是第一次呀……”
“那我就告诉吧,我们所招聘的每一个职务,都有几十甚至是几百个应聘者,我们回去后要仔细地查看简历,在这厚厚一叠应聘者的简历中,挑选出三到五个人来公司面试,我们老总会根据面试者的综合素质,最终录取一个人。”
“都是这样吗?”
“对,每个公司都是这样。”
胡志新说了声“谢谢”便离开那儿。刚走几步,猛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挤到那家摊位跟前,对负责招聘的那个小姐说:
“小姐你好,我刚才给你的简历上没有联系电话,你看这该怎么办呀?”
小姐愣住了。摊位跟前其他应聘的人也愣住了。一双双怪异的目光在胡志新的脸上瞅来瞅去。
胡志新感到莫名其妙。那个小姐回过神后,问他有没有朋友的电话,他说有。于是,他把许晓峰的电话留了下来。
为了保险起见,胡志新又来到一家公司的摊位前。那个负责招聘的小伙子看了他的简历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没有心思琢磨那个小伙子因何欲言又止,接连把简历又给三家公司。
晚上,胡志新来到许晓峰的集体宿舍,把他在人才市场所遭受的白眼告诉给许晓峰,许晓峰还没说话,其他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许晓峰告诉胡志新,单凭“现在不能决定”这句外行话,你就不会被那家公司录取。你后来又去留联系电话,纯属多此一举,人家能不感到奇怪吗?许晓峰又说,你后来递交的几份简历,绝对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胡志新问为什么,许晓峰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公司招聘文秘都要女的。有的公司在招聘条件上说的明明白白,而没有声名男性女性的公司,也一定是女士优先。
胡志新当时并不认同许晓峰的话,十多天后,他不得不承认是“经验之谈”。
经验之谈,随之遭受的挫折。几年之后,当胡志新当了老板,亲自到人才市场挑选人才的时候,他没有把“相关经历”作为员工录用的首要条件……
胡志新一连在人才市场跑了三天,投递出去的简历不下几十份,竟然没有一家公司通知他去面试。
胡志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压抑。他想不到寻找工作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人才竞争这四个字第一次在他心目中打下烙印。
在许晓峰的开导下,胡志新找了一个虽然是临时性的,但却是个“不需看学历、不需有经验,这里是你放飞梦想的地方”——在大街上派发房地产的售楼广告传单。
派发广告单是按派发出去的数量计算工资:一份一毛钱。胡志新心想,一天派发1000份,就能挣100块钱钱。如果能做十天半月,就是两三千块啊!
第一天上班,售楼部给每个人500份,胡志新向售楼部管传单的李经理要1000份,李经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冷冷地说了句“就500份吧。”胡志新莫名其妙,心里说,难道售楼部还嫌把他们的广告发多了?
每人领到500份后,李经理拿出一个本子,逐个问派发传单的人去什么地段派发,然后把派单人的姓名和地址记录下来。轮到胡志新时,他半天说不出个地名来。李经理显得很不高兴,问他熟悉那个地段,他说,他熟悉的都被别人说过了。李经理想了一会儿,语气生硬地说:
“那你就去北京路吧。”
北京路距离售楼部要坐二十多个站的公交车,胡志新意识到那个经理是有意整他,本想质问几句,想想还是忍住了。
胡志新来到北京路,刚发出去几份,就有保安过来干涉,让他去别的地方。他与保安论理,差点被没收了传单。他只好向远处走了走,等那个保安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又开始派发。
就是这天派发传单,使他经历了许多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有人出于礼貌,对他一边摆手,一边匆匆离去;有人对他递来的传单视而不见,似乎他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还有人以他影响了走路为由,要么粗暴地训斥他,要么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这才感觉到,这份工资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下午六点,他还有一半的传单没有派发出去。按照售楼部规定,在七点以前,他们都要赶回去,汇报派发的份数,领取明天的传单。他想,他不能把这些传单带回去,他担心那个经理说他没完成任务。他决定把没发完的传单先放到许晓峰那儿,明天再继续派发。
从许晓峰那儿赶到售楼部,发现那些派发传单的人已经领了明天的传单。他从一个名叫李秋阳的同事口中得知,他们那些人中,最多的派发了2000份,最少的也是1500份。
“我们都是500份啊,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他问李秋阳。
“……你以前做过这个没有?”李秋阳犹豫着问他。
“没有啊……”他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李秋阳向售楼部里面瞥了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想从李秋阳口中探听出一点什么,可李秋阳提着两捆传单匆匆地走了。
晚上回去,许晓峰没在宿舍,一打问,才知道许晓峰家里有事,请假离开了公司。他向许晓峰的同事讲了他派发传单的事情,许晓峰的一个同事说,你最好明天先看看别人是怎么派发的。他听出许晓峰的同事话里有话,却又不便追问。
第二天,他悄悄来到李秋阳派发传单的地方,想从李秋阳身上学到一些经验。令他惊讶的是,李秋阳不但是逢人就发,而且一发就是厚厚一叠。也有人过来干涉李秋阳,也有人给李秋阳翻白眼,可李秋阳毫不在乎。
不到十分钟,李秋阳就发完了500份。看着李秋阳上了回售楼部方向的车,他判断李秋阳一定是回售楼部领传单去了。
胡志新呆呆地在那儿站了一阵,正要拎起传单去北京路,一个收废品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是过秤呢还是断堆卖?”
“你说什么?”胡志新问。
“我是问你这些废纸怎么卖?”
“我这哪是废纸?是广告传单!”
“我不管是什么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废品。”
“我不卖,你走吧。”
胡志新说着,拎起传单就走,他听到那人嘴里在骂着脏话。
来到公交车站牌下,好长时间都没有一辆到北京路的公交车。这时,那个收废品的又跟了上来:
“我说小兄弟,你拿到哪儿都是两毛钱一斤,要不,我给你两毛二?”
“我说了,这不是卖的东西。”
“那些废纸难道能吃不成啊?”
胡志新觉得那个收废品的简直是胡搅蛮缠,这时,过来了一辆去北京路的公交车,胡志新刚要提传单,收废品的按住了他的手:
“兄弟,两毛五,就两毛五。”
胡志新正要发火,只听马路对面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抬眼一看,是一脸怒气的李经理。
李经理穿过马路,来到胡志新面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一句话没说,提起传单就走。
“李经理,李经理……”
胡志新紧紧追赶。
“李经理,你误会了,是那个收废品的缠住我,不是我要卖给他。”
李经理没有停步,把那捆广告单向车上一仍,一溜烟地开走了。
胡志新望地上一蹲,喃喃地说:
“我咋这么倒霉呢?”
他没有回售楼部找李经理论理,他知道说什么人家也不会相信。
胡志新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此时正是中午,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空中,柏油马路上升腾着一股股热气,使来往行人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此时此刻,酷暑难耐的胡志新真想回到许晓峰的宿舍睡上一觉。可是,许晓峰回了老家,不到晚上下班时间,他连宿舍的门都进不了。
他就那么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珠江边上。珠江边上有草坪、有树荫,正是歇息的好地方。
刚往榕树下的草坪上一躺,一个卖西瓜的老人就来到他面前,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块钱买了两块。也许是止住口渴的缘故,睡意又向他袭来。他就在躺在那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喊着“靓仔”,睁眼一看,是那个卖西瓜的老人。
“我不要了,你问别的人去吧。”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靓仔,你看你的钱夹还在不在。”老人盯住他的裤兜。
胡志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坐起,一摸裤兜,钱包不在了。
“谁偷去了?!”胡志新盯住老人问。
“我刚才看见几个人在你身边磨磨蹭蹭,觉得不对劲……”
“那几个人呢?”
老人向马路上一指:
“那不,朝那儿跑了。”
胡志新一看,三个年轻人已穿过马路,仓皇地逃走了。
“我今天是怎么啦?”
胡志新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抬头看看天空,这才知道已近黄昏。他在心里说,这一觉竟然睡了五个多小时!他不想守在那儿被别人指指点点,沿着回许晓峰宿舍的方向走去。
拐过几条马路,穿过一片草丛,就看见许晓峰的工厂了。看看天边的晚霞,他断定许晓峰的同事正在吃饭,马上回去还是进不了门。干脆在草坪上再坐一会儿。
当时的广州,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没有被开发的地方要么林木森森,古藤缠绕;要么杂草丛生,鸟飞鼠窜。别说是在晚上,即使是黄昏,打此经过的人也会感到一丝苍凉和惶恐。
胡志新猛然想起在大学时学过的一首古诗,禁不住朗诵起来:
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馊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好,此情此景吟此诗,真是绝妙啊!”
胡志新猛一回头,一个50来岁,肤色黝黑,穿着一套旧西装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是……”胡志新盯住那人。
“鄙人名叫王志飞。三横王,志气的志,飞翔的飞。”自称王志飞的人如此回答。
“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也在这里?”
“我是专给奔波在天涯的断肠人指引方向的。”
“……”胡志新没有听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坐下说,坐下说。”
王志飞从背包里抽出两张报纸,示意胡志新坐下来。
“小兄弟,能否对鄙人诉说你的衷肠?”胡志新刚坐下,王志飞就问道。
身累了需要休息,心累了需要倾诉。胡志新将他一天来的遭遇全部告诉了王志飞。王志飞听了哈哈大笑,说道:
“不经风雨,焉能见到彩虹?不经挫折,哪会走向成功?”
听了这句话,胡志新为之一振:
“王先生……”
王志飞一打手势,示意胡志新住嘴:
“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胡志新。”
“胡——志——新,好名字,好名字啊!胡先生,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
“你……是算卦的?”
“不不不,我是研究《周易》的,能够推算出每个人的吉凶祸福。”
“那、那你给我推算推算,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工作?”胡志新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
“把你的生辰八字报给鄙人。”
胡志新说了自己出生的年月日及时辰。王志飞迷着眼睛,拨弄着手指,一番“日月天地人,金木水火土,相克又相生,富贵在命中”的喃喃自语后,猛地睁开眼睛,对胡志新说道:
“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啊!鄙人不知为多少人看过命相,但是像你这么金贵的人却不多啊!”
“王先生,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不不不,圣人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这点经历算得了什么?”
“王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一点?”
“小兄弟,江湖上人都称我王半仙。”
“王……半仙先生……”
“小兄弟,我的话已够明白了吧……”
这时,从许晓峰工厂那儿传来了哨响,胡志新一怔,他知道,那是工厂提醒员工休息的哨声。他急忙起身,怕晚了进不了大门。
“小兄弟,你、你就这样走啊?”
“王半仙先生,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再聊了。”
“你说什么?你陪我聊?”
胡志新从王半仙变脸失色的表情里忽然明白过来:半仙要收“算卦”的钱。
胡志新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旋即镇定下来,他对王半仙说:
“那你先算算我身上还有没有钱?”
“这……,小兄弟啊,你该不至于不给我一个盒饭钱吧?”半仙的声音顿感凄凉。
“我实话告诉你吧半仙先生,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你信吗?”
王半仙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叨叨着什么,胡志新说了句“再见”就消失在王半仙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