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两个身影。
白衣,霞紫。
卓不凡,殷琪。
院中,树下,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跌落于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中。夜风轻吟,万籁俱静。
秦慕容脸色苍白,此时他只觉心中有一种东西正在迅速衰老死去,心底莫名空出了一块。这夜这人如此熟悉——如何能不熟悉!这正是他曾经念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只是,此时此刻,于此情此景,伊人相拥的,却不是他。
世上最失望之事不过如此。
他轻轻向后退了几步,退出了院子。
此时月光正好,树影摇曳,良辰美景,醉人心怀,而唯独他是多余的。
他转过身去,带上一身不被人知的哀伤与萧惶,遁入静默的黑暗。
楼上。
纪晓月将秦慕容脸上隐忍的悲伤收入眼底,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微微诧异。又看到树下那缠绵双影,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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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容失魂落魄的走出四季楼,举目四望,街道四下人影寥寥,昏黄的烛光星星点点,几丝几缕的笑声不知是从哪处人家中传出,掠过他的耳际,又倏然消散在空中。他伫足倾听,却听得一阵寂寞——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仍然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走过了几条街道,他的心情终于微微平伏。
抬头望了望,方才他心神混乱,不辨东西,现在却是不知走到了哪条街。只见此时,街上人影往来,颇为热闹。他又看了看,发现似乎不论男女老幼,皆盛装打扮,手中都提有一盏秀巧的灯笼。
他顿生好奇,上前拦了一个路人问了问。才知,原来今晚是这洪州城的一个特有的古老节日,叫“悬灯节”。
“悬灯节”由来已久,起初是百姓们喜于秋季农物丰收,而盼于明年风调雨顺而举行的一种祈祷仪式,后来随着仪式与文化的充实,久而久之,便渐渐的变成了一个节日。每年至此日,城中的人皆会到城西的丰成庙中聚会,举行各种庆祝仪式,悬挂灯笼,许下对下一年的祈盼。
秦慕容听后大感有趣。山上的修行了无生趣,除了十年一次的“六脉比试”外,便再无其他节日可言。难得此次下山,又遇到这样别开生面的节日,而他此时又实在不想回去四季楼,当下便决定去城西的丰成庙中见识一下这个所谓“悬灯节”的风采。
他心中有了计较之后,看了看人流的走向,便起步而行,汇入了光影相交的人群中。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秦慕容随着人流来到了丰成庙。
走过那写着“丰收成就”四个字的牌坊,脚踏上白灰坚厚的石板道,一股热闹喧哗的气息向秦慕容扑来。只见石板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石板道两旁的是瞅准商机的各种小商小贩,一车车热卖小吃,零售生果,多不胜数。而不远处的尽头,则是沉浸在一片月黄灯光中的丰成庙。
秦慕容且走且看,愁绪渐渐褪却。他心中平静无澜,静静的品味着这难得的热闹。
走了一段后,他走进了丰成庙前的一个广场中。一阵月黄光华突然从头顶倾泻而下,落得他一身潋滟华光。抬头看上去,却是一盏盏模样各异的灯笼悬挂于两丈高的竹架上。灯笼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一直蔓延到丰成庙前。诺大的广场上空,竟全都是灯笼。
秦慕容只觉此刻身在灯笼的世界里,脚踏着蛋黄光芒,头上的灯笼便似那皓渺星尘,但却比那星尘少了一分冰冷,多了几丝温暖。他细细的看着大小各一,着画不同的灯笼,心中亦不禁增添了一抹温润。
咦。
他看着看着,突然发现那些灯笼上无论着墨描图大小与否,皆会留出一面空白之处,而那些空白的地方则都是一些或端正,或娟秀,或疏狂的字迹。
他仔细看了看,哦,原来全都是一些祈求祷告之词。他选了一个念了念,是一些祈求风调雨顺,农物丰收的祷词;又选了一个念了念,是希望家宅平安,生意兴旺的愿句;再选一个念了念,竟是一个待字闺中,盼嫁心切的姑娘的求偶诗。
秦慕容顿时哑然,失笑而去。
这时,一阵乐声传入他耳中。他习得音律多年,造诣颇为深厚,听得这乐声虽轻扬却不失宏厚,节奏明快,别具一格,顿时生出一种见猎心喜的心情。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向前走去。
行至庙旁东侧,却见那里桌椅齐整,坐满了人。桌椅的前方还搭了一个宽阔低矮的四方木台。台上铺着艳红的毯布,十数个舞伶身影交错,翩翩起舞。而木台上的一侧,则坐了一人,放着一筝。秦慕容听到的乐声便是从那里传出。
他走了过去,挤到靠近那抚筝人的一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中年文士,面目素净,一种清雅的气质浑然天成。他轻轻的抚过古筝,悠扬的乐声便随风而出。台上的舞伶伴着筝声扭动曼妙的腰肢,挥舞藕白的手臂,莲步款款,或快或慢,骤聚骤分,煞是好看。
台下坐着的多是些平民百姓,虽不懂台上的弦音舞艺,却并不妨碍他们的兴致,皆看的津津有味。
秦慕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后,便了然于心,发觉那人弹奏的乐曲中虽然只得几个声调,却被他翻来覆去的变化,竟也能谱成一首曲子。他不禁觉得有些技痒,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笛,闭上眼睛,和着那筝声,轻轻吹奏起来。
那中年文士正怡然自乐,却听得一阵苍脆笛声从身后传来,隐隐间和他的筝声相和。他顿觉好奇,转过身去,便看见了横笛吹奏的秦慕容。
他止住弦音,走了过去,对着秦慕容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不知高姓大名是?”
秦慕容听到有人唤,便睁开了眼,见得那中年文士向他拱手询问,又看到台上的舞伶都停了下来,方知是自已情不自禁,却打扰了别人的演出。
他脸色涨红,连忙向那中年文士回礼,道:“在下秦慕容,方才情之所致,没想到却打扰了先生的兴致,实在是失礼。”
中年文士听罢却摇了摇手,笑道:“我观小兄弟笛艺高超,分明就是那喜好音律之人,我亦是。即为同道,又有何扰之?今日相见,份属有缘,不若请小兄弟与我共奏一曲,为这热闹之景更增一分谐音,如何?”
秦慕容略略思索,笑了笑,欣然应允。
于是,由那中年文士起头,秦慕容应奏,声乐再起。这时,筝声轻扬,笛声飘渺,两音相谐,与方才相比,竟别具一番韵味。台上的舞伶似也被感染了般,人愈娇媚舞愈柔。而台上默契台下欢,众人亦是看的兴致勃勃,不时喝彩,气氛热烈。
而正是这舞兴情浓之时,一道碧绿身影却跃上了木台。舞伶们吃了一惊,停了下来,看着来人,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那碧绿身影这时却出声道:“怎么不跳了,你们不跳,那便我跳罢。”语毕,竟真的舞起身来。
听其言语,声若莺啼,玉珠落盘。音澈如水,剔透如玉。
原来是一个女子。
头上灯笼柔光映照,目光透过眼前舞伶重重身影,秦慕容向那女子望去一眼,便是这一眼,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片绿,至为澄澈的绿,仿佛这世上全部的绿意皆凝聚于那女子的身上。那绿如玉,至美无暇。
光耀于她脸上,洁净素澄,有如完玉。目若灵泉,潋滟波光,点点乍现。唇点朱红,嘴角含笑。
她玲珑的身躯似柔若无骨,于那红布木台上轻轻起舞。
秦慕容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子,她碧绿的身躯深深的映照进他的眼眸里,一时之间竟忘了挪开目光。
台下众人看见有人跃上台,先是一静,再听得那女子的言词,并不像捣乱,却更像是挑战。当下不禁鼓噪起来,意要她们相互比试舞艺。
中年文士大笑了几声,击掌道:“有趣,有趣。”言罢,又抚起筝来。
听得筝声响起,秦慕容如梦初醒,连忙凑笛于唇,亦跟着起奏。
舞伶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俏脸薄怒,那女子此番行为,分明是拆她们的台。当中领舞的女子轻轻哼了一声,又带头舞了起来。众女心怀怒意,不愿在人前落了脸面,皆拿出了看家本领。一时间,台上红中带绿,身姿幻动,竟比方才好看多了。
台下的人亦是兴致高涨,纷纷喝好。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舞伶们似乎想要利用舞步遮掩那绿衣女子,减少她舞动的空间。但那绿衣女子所跳之舞却是有些特殊,与舞伶们的柔媚相比,更多了几分刚烈。众女遮掩不成,反而被那女子逼到台边来。
如此,便剩那绿衣女子于台中独舞,只见她时而跳跃、时而旋转、时而幻移,温婉中透露刚烈,细腻里包含粗犷。她便似那风雨后的青绿荷叶,清新自然,不沾惹一点尘埃。
许久,声歇舞毕。
众人看的如痴如醉,竟忘了起身鼓掌。
绿衣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向秦慕容那边走去。行至他的身边,将要与他擦身而过时,绿衣女子微微一顿,低低的笑了一声,然后轻轻道:“我跳的好看么?”
秦慕容只嗅得一阵幽香,冷不防的被那绿衣女子一问,顿时吓了一跳。他脸色通红,手拿着竹笛,不知放在哪里,讷讷不知言。
绿衣女子见得他窘迫的模样,又笑了一声。然后,便越过他,跃下木台,混入了人群中,眨眼间不知去向。
秦慕容连忙转过身,但哪里还能找的到那抹绿影。忽然之间,他的心中划过一丝失落,再看看四周,亦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了。
他别过那中年文士,走出广场,打算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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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成庙。
庙内供奉着不知名的神像,神像前的是几盘疏果,几盘鸡鸭鹅肉与一个锈黄的落地香炉。庙中烟雾袅袅,许多男女对着神像跪拜,脸带虔诚。
庙上隐僻背光的屋梁处,静静的坐着一个人。仔细看去,竟是刚才在台上跳舞的绿衣女子。这里是乃是供人祭拜的地方,却不知她在这梁上作什么。
绿衣女看着下面跪拜的众人,对着右手手掌上的一只背有三条金线的白色小鼠,道:“小金,你说他们在拜些什么呢?”
白色小鼠回头轻轻的对绿衣女子哼叫了一声,却不知是听懂了没。
绿衣女子笑了笑,又似想到了什么,她把白色小鼠举到眼前,对着它的眼睛,道:“方才那个傻傻的小修士也挺有趣的,你说是么?”
白色小鼠自然不能回答,它眼睛转了转,喷了个鼻息,然后就闭上眼,似要睡去,绿衣女子慢慢的抚着它,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