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听令,乘胜追击,拿下宜州——!”
——这次是雷天辰滚雷一般浑厚的声音,炸响在宜州城郊上空。
南琴若和夏侯无颜率领的军队疾速前行着,直来到一片荒芜低矮的山丘间,才放慢了速度。
“若儿,你肯定他们会追来?”夏侯无颜勒住马回头看了看,神色上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调皮。
“肯定。”南琴若抿了抿嘴,“事先都说好了,让弟兄们撤的时候别撤得太规矩。”
听了这话,夏侯无颜坏笑着往发小头上捶了一下,嘿嘿笑道,“得了,你带队,我去后面断后。”南琴若微笑着点点头,挥手由他去了。
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景军的铁蹄声已分外明晰地传来,远远地看到黑色铁甲的军队骑在战马上冲来,呐喊震天。
“准备迎战。”队尾的夏侯无颜长刀一甩矮下了身子,他身后的将士们也纷纷扭转身子,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快去通知隐藏好的弟兄们,猎物来了。”队前的南琴若俯身通知通信兵。
烈日微微偏西,两股军队又一次交锋,战在一处。抱着“乘胜追击”的心态,景军的戒备此时已大大降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一个局,已经被且战且退的烨国军人们带向死亡。
军队一点点深入山丘之中。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雷天辰。脑袋中一激灵,经验丰富的雷大将军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骑在马上几个侧步来到队伍后面想找凌墨渊,却发现本应在督阵的长公子此时连个影子都没有。雷天辰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长公子——!”
雷天辰的眼迅速扫过视野内的每一张脸——不是,都不是。他瞪大了眼睛向阵前走去,终于在队伍最前方找到了那个战场上飞扬跋扈一如既往的小将。雷天辰冲过去一刀劈死马前的敌军,不由分说将凌墨渊拉了过来,“我不是让你在后面督阵吗!?”
凌墨渊眨眨眼,淡淡地看着他。良久,才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雷天辰愣了愣。论身手论胆识,凌墨渊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今他也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公子了,那为何,还是放不开手由他?面对凌墨渊淡漠中隐藏凌厉的眼神,雷天辰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听到自己的兵发出震惊惶恐的大叫:
“有埋伏——!”
一瞬间,不高的山丘上竟全都站满了烨国的弓箭手,半人高的杂草与弓箭手相掩映,一眼粗略扫过去竟有些看不清。雷天辰顿时只觉得手指一阵冰凉。来不及多想,山丘上的弓箭手已果断拉弓,箭矢如雨点一般倾泻而下,顿时惨叫遍野。
烨国军队把全部赌注都下在了这一次伏击上——他们成功了。
凌墨渊仰头看着飞驰而下的箭矢,一瞬间有些恍惚。埋伏,真的有埋伏。
“长公子,小心!”
一声暴喝,凌墨渊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被一人从马上推下来,背部撞到地上,接着被什么人死死压住。头有些眩晕,耳朵在轰鸣,大脑一点点放空——什么都不知道......
......
苏呈言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将士们忙着清扫战场,南琴若坐在一边看着地图,夏侯无颜拿了几条干净的白布正给一名将士包扎伤口。
“呈言啊......”南琴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我们打赢了......帮忙打扫战场吧,看看有没有活的。”
苏呈言纳纳地开口应了声,却走到南琴若身边坐了下来,“援军到了,就在宜州城外......将军说......不可冒进,让军队原地休整。”
“哦?哪个将军?”南琴若盯着地图没抬头,只是轻轻问道。
“朝廷派来的方楠方将军。”苏呈言眼睛盯着别处,满脸的不自在。
“嗯。人怎么样?”
“呃......”苏呈言的话顿时仿佛哽住了一般。他正想着该怎样委婉地描述方楠方将军的性格,却听得近旁一名士兵叫了一声:
“将军,有个活的!”
“带过来!”南琴若合上地图直起身子,夏侯无颜也放下了手里的事走过来。
他们只图幸存下来的是个小兵,好歹能套点话出来,却万万没想到被两个卫兵架过来、半死不活的人,居然是景军的大将军雷天辰。两名小将有点呆了,苏程言看着雷天辰身上的将袍脑子转了转,想明白了形式,也暗暗吸了口气。活捉敌将,这可是,大功啊。
雷天辰咳嗽了一阵缓过气来,从口中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两条浓眉仍旧紧锁在一起。他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见了面前正看着自己的三个小将——穿着烨国军队将袍的小将——他这场战役的敌人。冷哼一声,雷天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明显的不屑,一种即使被俘也依旧犹如霸者横栏般不动如山的气魄。
苏程言愣了愣。雷天辰的这表情这不屑这气度,似曾相识。反应了一阵子,他想起来了,这表情这气度,正是已逝的贺封邑贺大将军的。小将的脑子一时间有点恍惚。他愣愣地看着雷天辰,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终归只是咽了口口水。
“晚辈夏侯无颜,见过雷天辰将军。”夏侯无颜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身子,嘴上说的虽是敬语,态度语气却无一丝恭敬的意思,甚至还带一两分笑意。
雷天辰艰难地坐直,向后一仰靠在一辆战车的轮子上,很是轻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不说话。
“雷将军,晚辈给您个面子叫您声将军,也请前辈好好考虑清楚,这一场败仗之后,将军何去何从。”夏侯无颜忽视了雷天辰的轻蔑,只是跟他一起坐直了身子,云淡风轻地开口。
听罢,苏程言暗中松了口气,至少刚刚这句话表明发小不打算杀了雷天辰。他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敌方将领究竟是为何而生了些好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就有些惺惺相惜了,他甚至觉得雷天辰这样的人才是真英雄,是高出自己一等的。苏呈言低头想了想,或许真的就只是因为这个雷天辰和贺封邑有那么几丝相似之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朝廷刚派下来的那个方楠方将军,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烨国缺的,是像贺封邑、雷天辰这般的将军。
听了小将的话,雷天辰仿若未闻。
“前辈,晚辈敬您是位英雄,如今才好言相劝。”南琴若蹲了下来,直视雷天辰的脸,“凌砚屯兵谋反,对我大烨江山虎视眈眈,如今挑起战争民不聊生,此等举动无异于自取灭亡。将军是个将才,若能弃暗投明……”
“放你娘的狗屁!”一直沉默不语的雷天辰忽地睁圆眼睛打断了南琴若的话,一口口水吐到小将脚下的沙地上。“朝廷无能烨王昏庸,你们这帮蠢货也不看看自己天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护着的是个什么货色!多说无益,我雷天辰生是庆王人,死是庆王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语罢,雷天辰又靠在车轮上闭起了眼睛,一副不准备再开口的架势。
南琴若有点发愣地盯着自己脚下那一点水渍,微微皱起眉头笑了笑。苏程言看在眼里,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说是自嘲又多一分不屑,说是苦笑又多一分清高。随后,南琴若便一拂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苏程言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回过头来略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雷将军,您何苦呢?如果您已打了败仗,就算我们放您回去了,庆王又如何能……”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有点发蒙的脑子,却发现整理来整理去依然是一团糟。但他有个无比明确的目的,让雷天辰留下来。“将军,归顺我们吧。”
“大爷我一向优待俘虏。”一边的夏侯无颜很是应付地接了一句,讨来苏苏程言一个没好气的白眼。
雷天辰挑起眉毛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两人,冷哼一声,又闭上眼。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除了轻微的风声,再没有一点其他声音。三个人面对面坐着,任凭风沙一点点割着脸颊。良久,雷天辰的下颚微微动了动。夏侯无颜和苏程言顿时又有了几分希望,这铁疙瘩似乎是要说些什么。谁知雷天辰的下颚动了动之后便再没了动静,片刻,一缕血从他嘴里流了出来。夏侯无颜一个激灵上前掰开了雷天辰的嘴巴,然后他脸上的表情一滞,木然地转向苏程言,纳纳道:
“没了。咬舌自尽。”
这一句话虽不及五雷轰顶,却也把苏程言震得愣了几秒。原来刚刚男人下颚那微微的颤动,是在咬断自己的舌头。原来对这个男人来说,死是那样简单那样平静。苏程言一时有些恍惚,一种说不上是愤慨是悲伤还是惋惜的感情一点一点从心底往上窜,很是撩人。
良久,夏侯无颜放平雷天辰的身子,站起来擦了擦手,“罢了。厚葬。”
苏程言依然有些出神地看着雷天辰倒在地上的壮硕身躯。
“朝廷无能烨王昏庸,你们这帮蠢货也不看看自己天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护着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在想雷天辰的这句话。每天出生入死的拼杀每天万般艰苦的守护,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就只是为了那个昏庸的皇帝,那个无能的朝廷吗?他想守护的是烨城的落花杨柳,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珍藏了诸多回忆的地方。但是,但是……苏呈言没有再往下想了,那种撩人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底冒了出来。他狠狠摇了摇头,身边夏侯无颜已经迈开步子向军帐走去。
我想守护的,是争议?
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接受那个腐败无能散发着恶臭气味的烨城吗?
把一切一切的阴暗面都置若罔闻吗?
……如果有一天,为了梦想和昔日故有为敌,你们会恨我吗?
苏呈言微微扬起下巴,望向夏侯无颜的背影。风沙中他眯起了眼睛,温润如玉的目光背后一种欲望在悄悄萌动。
傻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