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两位将军来得可真快,咱家这传令才下去没多久,两位就来了。”说话的人声音阴柔有一丝媚态,似透过轻软的语调直浸入人骨子里一般,让人听了不觉得浑身一阵酥软,也一阵恶寒。那人身形单薄纤弱,面白无须,上挑的狭长凤眼半眯着,纸一样白的脸擦了些许胭脂,精心点过的朱唇闪着光泽,一柄点了淡粉桃花的扇子半掩在唇边,“咱家先给两位将军问安了,圣上待会便来。”
“有劳欢喜公公。”苏程言面无表情地跪在殿下,修长的身躯弯着,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明亮的宫灯把深夜的寝宫照得犹如白昼,南琴若跪在苏程言旁边,眼睛盯着地板,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欢喜,倒是个好名字,让这太监给白白糟蹋了。”苏程言皱了皱眉,没接他的话。
南琴若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衣襟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传来,当今烨王满脸不耐烦地走来,未等二人问安便先挥了挥手道声免礼,径自坐下了。南琴若与苏程言立在殿中,一时有些无措。
“羽林将军苏程言,金吾将军南琴若,庆王凌砚叛变,朕派你二人明日一早随贺封邑将军领兵出征,还有什么问题吗?”烨王整了整敞开的衣衫,皱起两道浓眉。
“回陛下,末将以为……”苏程言的话刚刚起了个头,便被一声暴喝打断,“放肆!朕说的还不够明白吗?”语罢一拂衣衫,竟是一副准备离去的架势苏程言茫然地看着一脸怒容的烨王,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末将——明白。”待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已不见烨王的身影,太监欢喜笑吟吟地立在一旁,阴柔的嗓音此时更显媚态,“敢情是二位将军来得太快,扫了圣上龙床上的兴致。”
南琴若静静地看着苏程言隐忍的侧面,恍惚中竟听到一句梦呓似的呢喃——“皇上昏庸至此,烨国的灾难真的就要降临了。”
他淡淡地看了欢喜一眼,狐狸般讨巧的笑容让他禁不住一阵恶寒。
“程言,走吧……”
月亮偏东的时候,一匹枣红马驮着背上的少年将军风风火火地闯过了门卫的封锁,在一片“大胆”的怒斥中,夏侯无颜翻身下马,对着富丽堂皇的大烨金殿直直跪了下来——
消息很快传开了。右金吾将军,夏侯家的小儿子夏侯无颜,将拜金殿,请命出征。
对着,烨王只是抱着怀中的美人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准,让他去。”
“那,奴才可就把夏侯七郎跟南琴若,苏程言一起,安排到贺封邑将军麾下了?”欢喜试探着问道。
烨王“嗯”了一声,口齿不清。
庆典的烟火散去,空中留下了淡淡的硫磺味。今晚的烨城飘着厚厚的云,没有星星。
“若儿——”夏侯无颜拖长了调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跟他一起躺在屋顶上的少年。没有动静。无颜嬉皮笑脸地转过头去,“还生气呢?”
“……谁让你将拜金殿的,谁让你请命出征的,啊?死老头!”南琴若别过了脸。
“跟你一起打仗不是挺好的么?咱俩自小就打遍烨城无敌手,现在再来个打遍天下无敌手。收了失地拆了凌砚那把老骨头,咱就是英雄!到时候我就打着英雄的旗号骑一匹骏马去把我家九儿取回来,嗯,马头上要配朵大红花。”夏侯无颜闭着眼睛描绘着美好未来,心中却禁不住一酸,饶是如此,嘴上依然嬉笑不改。明早出征的事他没告诉尚华胥,不知为何,只觉得就这样走了罢,别让她知道。
南琴若没说一句话,就听着身边这兄弟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磨嘴皮子,不经意间笑了笑。苏程言,尚华胥,夏侯无颜,加上他,四个人打小就是朋友,十几年嬉笑怒骂地走来,如今却不知不觉就到了上战场的年纪。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还能回来吗?九姑娘尚华胥一个人留在烨城,会寂寞吗?烨城的每一条街,每一家铺子,都满满地装着他们的回忆啊。他又侧过脸来,翡翠般剔透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老头,我记得你小时候没少偷王婶家的烧饼。”
“你的花容月貌没少祸害烨城的大姑娘。”夏侯无颜无比流利顺畅不假思索地反击。
“难道你祸害的少了?沿街开铺子的大婶哪个不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是中老年妇女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徐吐出一口气,“咱们还是说说程言吧,那小崽子年纪最大又温文尔雅,他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踩塌了。”
“真的?那媒婆多重啊?”
“切!装,你继续装!”
一阵嬉笑,东方泛出微微的鱼肚白。该上路了。
阳光将沉睡的烨城唤醒时,贺封邑将军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向城门走去,夏侯无颜,南琴若和苏程言三人作为副将,各骑一匹马跟在将军身后。商城,偏州继菡、千二州后相继失守,叛军南下,逼近重关。叛军首领,即昔日的庆王凌砚扬言半年内攻下烨城,将烨王赶下王座。四座城池的相继失守已然引起了为数不多的忠臣的重视,须发苍白的老臣们几乎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常胜将军”贺封邑身上。一路上相送的百姓早已排成了长龙,呐喊助威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高大健壮的贺封邑将军目不斜视,眼中闪动的不知是沉静还是感慨,紧闭的厚唇并不曾吐过一个字。不是他摆架子,他是急,太急。三名年轻的副将细细看着烨城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烨国太平得太久了,十六卫的将军们不曾上过战场,年轻的士兵们不曾见过人间炼狱一边的沙场。就连年近五旬的贺将军,也有近二十年没闻到战火硝烟的味道了。
快要出城门的时候,夏侯无颜回头望了望。这一望,他的头便转不过来了——尚华胥!九姑娘尚华胥正在人群中定定地望着他!夏侯无颜睁大了双眼,喉头涌动的千万话语到了舌尖却都成了泡影,他微微张着嘴,哑了一般只觉得喉咙似被人狠狠扼住,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明明什么都没跟你讲,故意没跟你讲,你怎么——
尚华胥一身玄色衣衫在夏末的阳光中别样明艳,那张鹅蛋形的脸却泛着青灰色,黛眉紧紧锁在了一起。夏侯无颜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苦涩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迅速弥漫开来,但他却依然稳稳坐着,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尚华胥轻咬下唇,大而黑的眼睛眨啊眨,眨出了两行泪水,顺着脸滴下来。她是今早才听说贺封邑将军一行出征的消息,匆匆赶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军队前进着,九姑娘的身影渐渐地被人群淹没了,看不见了。夏侯无颜转了转酸痛的脖子,愣愣回了头,刚好看到城门两旁静立的士兵在身边一闪而过。他听到南琴若低低的,呢喃一般的声音,“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