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曾一桐顺利到家。一到家赶紧去爷爷奶奶的床前问候。两老人家得的是风热,咳得厉害,兼着发冷发热,反反复复的有好几天了,内治外服,就是不见好,难受得紧。
爷爷说:“一桐,你再不回我们怕就见不着你啦。”
一桐说:“爷爷,不就是个感冒吗?你的杀手锏都还没用上吧?”
“孙儿啊,爷爷和你奶奶恐怕有劫啰。”一边咳得厉害,一边说,一桐注意到爷爷和奶奶情况都一样,都是不停地咳,却是咳不出,壅塞在内,咳时几近气绝。见此状,曾一桐劝老人赶紧上医院去打点滴,老人坚决不去。
奶奶说我们家的人一辈子都没打过点滴。没办法,只好继续煎熬汤药。
曾一桐照例要在太爷爷的房里盘桓一段时间,和太爷爷说说他在向氏的大概情况。太爷爷这一次没和他讨论棋艺,倒是仔细地问了向氏的所处位置,当地的风土人情。当他听到翰城,大海,柳堤,普济寺时,眼睛一亮。曾一桐想,太爷爷就是太爷爷,到老了他还是一样,对新的信息新的东西非常敏感。
是晚,沃爱对曾一桐说太爷爷叫他去。才七点多,太爷爷已躺在床上,正奇怪他为何早睡,太爷爷示意一桐坐下,说:
“今年好像比往年冷。”暖气开着,看看墙上的温度计,室温正好,一桐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老人的手,并不异常,笑说:“太爷爷,今晚我跟你睡一被窝给你暖脚好了。”
谁知太爷爷说:“好好,说话要算数。”这可吓了曾一桐一跳,太爷爷除了下棋,从来就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静静地呆着,不管是一桐还是一松都从来没跟他睡过,打小倒是经常跟爷爷睡在一起,听爷爷讲故事。
曾一桐只好说:“好,我去洗洗就来。”
洗过,夹了枕头和笔记本,一桐去了父母亲的房间,告诉说今晚和太爷爷睡在一起让母亲加一床被子。曾庆和沃爱无语,神色却有一丝不安。
一桐在网上和向知声互道思念之情后,躺到了太爷爷的身边,一桐没见过太奶奶,自懂事起,太爷爷就是一个人,这是一位孤独的老人。一桐这样想着时,一股潮湿从心里缓缓升起,他把自己温暖的身体拘谨地贴在老人家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上,不说话。
老人侧身往里躺着,一动不动,也许睡着了。
曾一桐就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又想到了刚刚分开的向知声。向知声在干什么呢?她和花朵外婆他们一起过年一定好玩得很,自己不在真是很遗憾。向知声的发间、向知声唇间淡淡的柠檬花香一样的味道,向知声柔软的手指抚在脸上的感觉,向知声微笑着注视他的样子,让他真的想马上飞回向氏。又想到了柳柯,这个柳柯为什么总像个土财主一样盛气凌人?其实他知道他也是胸有大志的人,他觊觎向知声就像一条饿狗觊觎小孩子手里的包子,讨厌的是他总是一付天经地义的样子,他甚至不讲起码的礼仪,难道这样也可以吗?奇怪的是向知声一次都没有说过柳柯的不是。呵呵,这不会就是吃醋吧?曾一桐把手覆在两眼间,笑了一下,笑自己到底定力还是不够吧。
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匹红马来到城里的老宅子门前,太爷爷上了马,回过头对大家说,我要出远门了,家里的事情你们要好好照应。家里要是哪天来了从南边过来的客人,要好生招呼,万万不可怠慢,我给他留的东西一定要交给他。说完太爷爷骑着马一下子就不见了。
一桐被太爷爷从梦里推醒。
太爷爷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样用红色绸布包着的东西,神色异常严肃。
“孩子,太爷爷今儿个把一件事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帮我办到办好,否则太爷爷不会安生。”曾一桐揉着眼睛,一下子分不清楚梦里梦外。打开三层绸布,是三本好像被烟熏过的旧书,严格说是用小麻绳穿起来的三个本子,每本约有半截指厚,浑黄的纸透着灰黑,封面上写着《宝典》二字,用的是隶书,内里是小楷,另外还有一个小本子。
一桐重新包起,不知轻重地对太爷爷说:“太爷爷,你的宝贝还是你收着吧。”
“小子,这是我们仁济堂的根本,你一定要收好。然后,你要替太爷爷去做一件事,无论多难,一定要有结果。你拿本子来,记住我交代的事情。”
太爷爷沉湎在往事里,一会哭一会笑,涕泗交流,随着太爷爷的故事,曾一桐彻底清醒,跟着太爷爷泪流如注,俩人哭着笑着,直到东方拂晓。太爷爷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躺下睡着了。
曾一桐却无法再睡,他站在床边上,久久注视着太爷爷,此时太爷爷的脸色有点苍白,紧抿着嘴唇和紧聚的两笔眉毛让人觉得他总是那么威严,曾一桐知道太爷爷到了这个年纪,也就是一点用一个貌似坚硬的骨架子撑起的精气神了,而这精气神就像小孩子手里的气球里的气,要说气没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今天第一次了解了他们曾家的过往,太爷爷就是一部历史。曾家有一部厚重的百年史,而这一部历史与另一个家族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而太爷爷给出的只是一个相遇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不确定的名字和一个场景,一个不确定的地址,曾一桐受命于此——无论如何要找到与这些相关的一切,而那一切太爷爷已经在那以后的若干年若干次找过,或者说一直在找,却无果。
曾一桐走进客厅时,曾庆和沃爱已经在等着他。太爷爷的秘密,曾家在的第二第三代都有所觉察,但是太爷爷不说,就从来不敢问起,昨晚老爷子会对一桐会有所交代了吧。他们这样想。曾一桐却什么都不说,问候过父母之后,端起桌上的小米粥直接就喝了起来。
太爷爷说了,这件事情,关系太重大了,先不要跟家里人说。适当的时候再说吧,什么时候适当?有结果的时候吧。
“一桐,太爷爷知道,这件事情没有谁比你来办更合适了。”太爷爷这么说。
曾庆和沃爱从曾一桐的眼睛里,读出了复杂和茫然。
第二天,曾家发生了大事。
太爷爷走了。在他一百零八岁时永远睡去了,无疾而终。曾家上下悲痛不已,太爷爷既是中医泰斗,仁济堂的创始人,更是仁济堂的二十个饮誉国内外经典老药的方主。他的健康长寿,更是曾家一宝。
曾家治丧,业内同行和故交纷纷前往吊唁。
让曾一桐没想到的是,他的导师金钟应父女俩也来了。导师拥抱他时,在他耳边说:
“一桐,我怎么看不到你的影子听不到你的声音?”
曾一桐则对金方圆说:“师姐,你无时不在啊。”金方圆说:“你离开得也太久了吧?你什么时候回来?大家都在找你,别把自己浪费了。”
曾一桐问父母亲,要不要让向知声来。曾庆沉吟片刻,认为还是算了吧,向知声毕竟没过门,而且她外婆身体欠佳,还是大过年的,忌讳多了。
既然这样,曾一桐就干脆没跟向知声说起家里的事情,而且一直就没空上网了。
年三十,终于把太爷爷送走,一切事情算是妥当处理清楚。里里外外大多事情都是曾一桐曾一松兄弟二人在忙活,早已筋疲力尽,曾一桐倒头便睡,一直到初一的大早。
之后爷爷和奶奶的风热不治而愈。
而“众生敏药”的股价摇晃了一下。
在回翰城的飞机上,曾一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云海,陷入的沉思。
太爷爷突然走了,曾一桐总觉太爷爷的嘱托就好像还在梦里,都还没理出头绪,还有很多细节要问问老人家,怎么突然就走了?想着想着他恍然大悟,太爷爷要他同睡,还有夜里的梦,梦里太爷爷骑马出门,这些就是信息,老人即将离世的信息。
沉默的太爷爷,原来一生当中心里装着这么一件沉重的事情。辛苦了。
曾一桐一直在琢磨太爷爷梦里说的一句话:“南边来的客人好生招呼”,“南边”是哪?
觉得他需要时间把太爷爷的故事捋一次。就好像要从梦里醒来。
师姐说:“别浪费了你自己”的话突然又在心里跳了出来。金方圆还说:
“一个资本的时代,一个资本运营高手不应该缺位,除非你已经趴下了打算永远不起来了。”
金方圆说话总是那么入木三分,而且不客气,就算是笑着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