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县见梁冠三那副模样,鄙夷地看着他,说:“你不用那么害怕。本县通过调査了解,你贪污的数目确实不小,完全够杀头的条件,但有时你也是情非得已。你有一个贪腐成性的上司,促使你也不得不贪。你只要老实交待,退回赃款,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不死。你的生死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是死是活,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梁冠三磕头如捣蒜:“太爷圣明,太爷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罪民一定老实交待。一定老实交待。只是罪民的罪恶太多,不知太爷想先听哪一桩?”
吕知县说:“那就先说说两年前朝廷划拨的赈灾款到哪里去了。要老老实实地说,本县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就看你老实不老实。”
梁冠三知道蒙开太罪大恶极,这次栽到吕知县手里,必死无疑。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年合伙捞钱结下的情谊,遇事只管往他身上推,自己就不会判太重的罪。于是眨了眨鼠眼,说:“这都是蒙太爷出的主意,小人不得不照着办。那笔款子有两成分给了老百姓,有两成孝敬了浔州府官员。蒙太爷说,没有浔州府衙门的努力,这笔款子是拨不下来的。有四成归了我们衙门。蒙太爷说了,我们千辛万苦争取来这笔款子,揣一点在自己腰包里也是应该的。何况我们得的是小头,大头都归了别人,问心无愧。这四成中,蒙太爷、钟班头和小人一共得了三成。其余的一成散给了衙门中的佐杂人员,所谓见者有份嘛。我们三人中,蒙太爷又略微多一点,小人和钟班头略微少一点,因为是他主事嘛,应该的。我们两人也没什么怨言。还有两成给了四个里的里长。里长再从中拿出一部分给甲长。他们要给老百姓发放,直接面对老百姓,不给一点,他们如何去安抚老百姓?
“至于粮食,官库里历年来是积了一些,但实际存粮并没有账面上记的那么多。每到快过年了,蒙太爷就吩咐找来粮食贩子,悄悄卖出一些。蒙太爷说了,大过年的,人人都需要钱,你不给上司拜年送礼,你能在这儿坐得稳当?每个人干的事情,他们不会不清楚,只要他们稍稍一査,你就倒霉了。礼物送出去了,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因某事有人告到他们那里,他们假意派人来査一査,然后说那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不了了之。你要是平时不烧香,事到跟前才去抱佛脚,那花钱就没多少了。太爷你是初来乍到,过去又没在别处做过官,所谓大姑娘坐轿头一回,这官场中就是这个样子……”
“住嘴!”吕知县突然大吼一声,“你好好交待自己的罪行。本县用不着你来开导!”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梁冠三忽然觉悟过来,今天是来交待罪行的,咋说着说着就跑墨了,于是赶紧自个儿打耳光,“我怎么把太爷当成和我们是一路货色的人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也是在官场里混得久了,以为官场中人莫不如此。失敬,失敬!”
“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继续交待!”
“请问太爷,现在又说哪一件?”
“就说每年的钱粮税收吧。从账面上看,你们收的并不太多,为啥老百姓普遍说承受不了,有的外迁,有的上山当土匪?”
“这事儿我就知道瞒不过太爷您的。历代以来官场上莫不如此。做假账,欺上瞒下。账本是给人看的,只能依照朝廷的规定按亩定税,实际催收就不同了,征粮食,装仓或漕运时有损失;征银子,火耗有损失,这些都要算进去,至于算多少,没有一定之规,这就造成逐年攀升。去年有些里甲已升为正税的十倍了。还有一种规定,田赋可以用钱交纳,经手官员就任意把钱价压低,譬如说,市价二千文合一两银子,他可以定为二千四百文合一两。你如果直接用银子交纳,他又说你的银子成色不好。总之,处处可以找借口多收钱。另外,田赋上缴有一定数量,通常缴到八成就完成了任务,如果有水灾、旱灾,明明是八成,可以报个五成,这一切多余的收入,就进了下面各级官员的腰包。不过这些钱谁也不能独吞,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下级要孝敬上司,同一个衙门里的人都得有份儿,只是多少不等而已,所以你不在钱上打主意就不好维持。弄钱的办法也有的是,譬如各种摊派,是没个准数儿的。只要你从老百姓那里收得来,又能堵住上司和同僚的嘴,就算你有能耐。还有人头税,也是欺上瞒下。说白了,就是向上少报人口,向下按实际人口摊派。如果全部收齐了,就会多出一部分来,这多出的部分你就可以自行安排。这官场上弄钱的法儿多的是,很多钱是不上账本的。所以上司下来巡查,走过场,啥事都没有。要较真,可以捅出个天大的窟窿来。官场上历来莫不如此。”
梁冠三说着说着,就忘记了自己是来交待罪状的,好像是在向吕知县介绍经验显摆自己的阅历了。吕知县也不管他,只要他肯说,把官场里污七糟八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就是好事,这可忙怀了做笔录的李悝。实在记不下来时,就提醒他说慢点儿。
梁冠三见吕知县听得很专心,吕悝记得很卖力,知道自己的话很有价值,简直来劲儿了,说完账本和课税的事,又问:“太爷,这下面又说什么?”
吕知县觉得此人非常可笑,便说:“其它的暂放一边,你再说说,钟景魁只是个班头,为啥分银子时他和你一样多?”
“这……这是蒙太爷叫这么分的。蒙太爷很器重他。”
“器重他?蒙开太器重他什么?是不是器重他武功好,暗杀的活儿做得很出色?”
“不不不!”梁冠三大惊失色,“我不知道这方面的事儿。太……太爷,您……去问蒙太爷好了,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你不知道?你在这衙门里干了二十多年了,这里连续七任知县都未干满一年,不是知县本人被杀,就是知县家人被杀而不得不赶快离开。难道这衙门里出鬼了不成?”
“也……也许是吧。”梁冠三瘫坐在地上,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那你们三人都干了二十多年,咋啥事儿也没有?”
“不知道。不知道……”梁冠三像被吓疯了似的,坐在地上不停地摇头,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不知道。”
吕知县重重地将惊堂木一拍,大声吼道:“梁冠三。你放老实点!别装疯卖傻。钟志乾都招了。这一切都是你们三人共同策划的,这衙门中的鬼就是你们三人,三个魔鬼!”
“他招了?”梁冠三完全是一副疯子模样,两眼失神地望着吕知县,“招了就好,招了就好。人全是他杀的,他没诬赖我吧?好汉做事好汉当,乱咬人就是疯狗!我说这事儿早晚得露馅。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吕知县知道这案子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先得让梁冠三稳定情绪,不能真给吓疯了。便命人把他押回牢房,让郭守义陪他说说话。
郭守义和梁冠三相处了七八年,两人在一起有许多话可说。经过郭守义的安慰和耐心开导,梁冠三神志终于恢复了正常,把郭守义当成知心朋友,吐露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根据梁冠三的交待,平南县近二十年的不安定因素就来自于县衙中的蒙开太和钟志乾。蒙开太为了权和钱,处心积虑地谋划着一次又一次谋杀事件。使平南乱得一塌糊涂。他便趁机浑水摸鱼,捞取各种好处。按他钻营的本事,完全可以弄个知县做做。但他不愿做知县,因为做了知县,啥事儿都要负责到底。他只做个主簿,在知县虚缺的时候,他可以代理知县处理一切政务。知县频繁地交替,他更可以从中钻空子。比如胡景魁霸占别人田产办的新田契,都是他给办理的,但却是借前任知县的名义。一旦纠纷闹大了,他可以第三者的身份进行调解,或置身事外,不承担任何责任。他办这些事收了别人不少钱财,其他人是不可能分享的。他尝到了甜头后,就变本加厉,不肯收手。为了能长期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经常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给浔州府官员送礼。这里出了杀人案,浔州府派人下来査询,他说是土匪所为,查询的人也不管是不是真的,也就按他说的向上面奏报说是土匪所为。如此以讹传讹,平南县土匪猖獗便全国闻名了。土匪又专杀知县和知县家人,于是无人敢来这里上任。这里的县丞几十年来就一直虚缺,浔州府也不向朝廷申报,所以一直没有县丞,大小事情全由他这个主簿做主。因路途遥远,前任知县离职,浔州府也不及时向朝廷申报,新的知县再快也要将近一年才能到任。新的知县就是来了,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也得事事仰仗他。如果新来的知县太正直,太敬业,太强势,不愿成为傀儡,他们就立刻想办法才除掉或逼走。
按照蒙开太的所作所为,判他十次死刑都不为过。单说人命就有一位知县,十多个知县家人。他和钟志乾两手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吕知县掌握了他的确凿罪证以后,决定立刻公开审理,剪恶锄凶,以大快人心。
就在这时,浔州府司马罗大拿前来给话了,说什么蒙开太是正九品朝廷命官,不是普通老百姓,他的案子应提交浔州府审理。他现在马上就要提人,希望吕知县积极配合。
吕知县知道他们的那种关系,蒙开太一到浔州府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至少不会杀头。于是说:“蒙开太的罪证正在调查之中,许多问题还需要核实。”
罗大拿说:“我们接手后,自会派人调查核实。你就少操这份心,去多干点别的什么吧。”
吕知县火了:“知县的职责就是干这些事情的!卑职又不是干不了。如果干不了,再移交你们也不迟嘛!”
罗大拿惯于以势压人,毫不客气地说:“平南是浔州府的辖地,我们浔州府更有权审理这宗案子。谁该服从谁,你总该知道吧?”
吕知县针锋相对地回答说:“卑职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卑职还知道,发生在卑职辖区里的案子,必须由卑职审理。卑职如果没能力破案,然后才交上一级衙门审理。现在我们正在顺利地破案,写卷宗,尊府怎么就来提人?”
罗大拿盛气凌人地说:“这里是你的辖区,更是我们浔州府的管辖之地,我们有权插手这起案件!”
吕知县改变了一下语气,不卑不亢地说:“我的尊府大人,你这演的是哪一出。京城里发生了案子,也是先由京县衙门审理嘛。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下子就提到刑部去,这审案断案也是要担风险的嘛。假若错判、误判,冤枉了别人,那是什么结果?悔恨终身!”
“你一定要亲自审理,是何目的?”
吕知县本来想反问一句:“你一定要将蒙开太提到浔州府去,又是什么目的?”但他没有这样问,只回答说:“衙门里过去的账目有些问题,我们审问过梁冠三,梁冠三说许多事情与蒙主簿有关,所以就对他进行了关押和调查。这是很正常的嘛。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核实,尊府你说你在这节骨眼上把人给提走,知道者说你们不怕麻烦,没事找事做,不知道者说我吕廷云无能,这么一宗案子都审不了。我初来乍到遭人这么议论,怎么能够甘心?”
“他究竟还有些什么问题?”罗大拿很不放心地问。
“目前我们只知道他在财务上有些问题,其它还有没有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那就这样吧。”罗大拿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也只能松手,“你们做出结论后,还要提交我们复查,然后才能定罪。关乎人的声誉问题,一定马虎不得,绝不能逮着黄牛便是马。知道吗?”
“晓得,晓得。我吕廷云办事没得那么马虎。请尊府放心。”
罗大拿走后,吕知县决定立即提审蒙开太。
蒙开太刚被带到县衙大堂,吕知县就迫不及待地问:“蒙开太,你为啥要指使钟志乾来刺杀本县?”
“我啥时指使他啦?你不要听见风就是雨。这种事能信口胡说?”蒙开太矢口否认,很明显,刚才罗大拿来提人,和吕知县争执时的声音很高。被蒙开太听见了。蒙开太知道浔州府官员来救他,只要他不暴露指使钟志乾杀人的罪恶,吕知县就拿他没办法。于是就有了底气,不把吕知县放在眼里。
吕知县气愤地说:“本县与你无冤无仇,我到这里来碍着你什么了?屁股还没坐热你就派人来杀我。钟志乾都交待了,他说,你交代过他,只要我对你有所行动,就立即把我杀掉。这次我拘押你,是因为你和梁冠三在账务上有重大嫌疑。你这样做,反倒把你自己推上了绝路。钟志乾说,他与我无冤无仇,任何人到这里来做知县都与他无关。他既不希望有人提拔他,也不担心哪个罢免他,都是因为你,你的话他不能不听。我只问你,你为啥要指使他来杀我?”
“这是绝对没有的事。你与我真的如你所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也没有碍着我什么,我指使他杀你干啥?”
吕知县态度一変,语调柔和地说:“那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为啥对我那么仇恨,非要杀了我不行?”
蒙开太知道浔州府官员有心保他,便只想把一切罪恶都推到钟志乾身上,于是说:“他见你初来这里就整天不是调查张三,就是调查李四,把衙门里的人都查了个遍,一定以为你在调查他的问题,所以他就狗急跳墙,不得不先动手。”
吕知县恍然大悟似的说:“哦,这么说来,以前那些凶杀案子全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啰?”
“不是他一个人干的,难道还有人伙同他干不成?”
“好好好。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还真是狗子疯了乱咬人。本县差点信了他的话,冤枉了三尹老爷!”
吕知县亲热地在蒙开太肩上拍了一掌,然后亲自为他解绳子,顺便在他耳边低言了一句:“罗大人刚才来过了。”
蒙开太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原来这吕廷云也想卖个人情,他要亲自放了我。好吧。先和他敷衍一下,等他放了我,老子准叫他有好看的。
刚才吕知县和蒙开太的对话,早被典史郭守义记录了下来。只是对吕知县说的话做了些技术修订,蒙开太说的话一字未漏。
吕知县拿起笔录看了一遍,笑着对蒙开太说:“对不起,这是例行公事。今天对你的提审就到此结束。只是笔录上面你得画个押,今后上司若要查询这件事,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蒙开太拿起笔录扫了一眼,觉得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内容,笔录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他的罪恶,于是就爽快地画了押。
吕知县拿起笔录笑了笑,然后说:“你们几个就在这里陪三尹老爷聊聊天,我有点儿私事去去就来。你们都先别走,我马上还有重要的事情和你们谈。”
吕知县刚走,郭守义就讨好地向蒙开太说起刚才罗大拿来衙门的情形。蒙开太正想知道罗大拿和吕知县谈话的详细内容,于是就专心地听着。心想,以前那些银子还真是没有白花,而且都是借花献佛,用官家的银子做人情,值!
吕知县手拿笔录来到关押钟志乾的地方,叫看守开了门,径直走进去对钟志乾说:“我说呢,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啥想起要杀我?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看蒙开太都交待了。你是担心我调查你过去杀人的凶案,所以前来刺杀本官。本官也不计较你杀我之事了,值得高兴的是,终于有人敢站出来指控你杀人的事实,让本官把之前那些杀人凶案弄了个水落石出,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现在你交待与不交待都无关紧要。只要有人作证,说某年某月某日,县令被杀,某年某月某日,县令的家人被杀,都是你一人所为,这些悬案就都可以结了。三尹老爷刚才说了,你之所以要杀人逼走那些县令,是因为你担心他们调查你杀人的事。你看,这是三尹老爷的口述笔录。他画了押的,墨迹未干呢。你服也不服?”
钟志乾一听蒙开太不遵守过去订立的攻守同盟,把罪恶全都推在他一个人身上,肺都气炸了,大声吼道:“我要去和他当面对质!你赶紧带我过去!”
“他要是不愿和你见面呢?”吕知县问。
“不见面不行!你得带我去见他!你要主持公道,不能偏听偏信!老子要当面问他还是不是人!”
“这么说来,以前你杀人都是他强迫的?你是不得不按他的旨意行事?我不相信有这种可能。”
“这还用说?每次都是他威胁老子,又宽慰老子,说什么杀一个人也叫杀人凶犯,杀一百个也叫杀人凶犯。只要听他的,包我没事。就这样,弄得老子越陷越深。现在他就只顾自己抹的干净,把罪恶全都推到老子身上!”
“你先别激动,本县早就怀疑你杀人必定事出有因,有人胁迫你干的。那么我问你,当初是他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威胁利诱,叫你干杀人的事?”
“说来话长。我本是广东怀集县人。十八岁就跟着父亲给人杀猪。二十一岁那年,一个恶霸财主五十多岁,已经有孙子的人了,仗着自己有钱有势,要强娶人家十六岁的姑娘为妾。村里人无不背地里指责他不是人。说姑娘家不过是欠他几十两银子的债嘛,咋就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弄得人家一家人整天哭个不停。我当时气不过,就想去教训教训那财主老儿。正好那财主老儿家请我去给他杀猪,到了他家,我同他开玩笑说,老叔子,和我一起去逮猪。他说他没力气,要我叫别人去,他家长工有的是,随便我使唤。我说,你还要娶新媳妇儿呢,没力气咋行?说着,我又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是故意要惹他生气。他若和我吵起架来,我就不给他杀猪,故意拖延时间,影响他办婚事。哪知他还真是有些虚弱,当然也许是我力气太大的缘故,我只那么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就一跟头栽到台阶下去了。脑袋撞在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脖子也折了。我见惹了大祸,立刻带上我的杀猪用具向家里跑。刚回家一会儿,就见他的家丁来抓我来了。我娘堵在门口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说出人命了,财主被我打死了。我娘说不可能,说我平白无故地不会打人。就在我娘同那些人争辩的时候,妻子催我赶紧逃跑。说家丁抓不到人,拿他们没办法的。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于是我就从后门逃了出来。那一个月我天天给人杀猪,身上还揣着些钱,一路向西逃跑,心想,跑得越远越安全。于是就来到了这里。我浑身有的是力气,就常常给人干活寻饭吃。身上有点钱,因为想家,就常常一个人喝闷酒。有一天喝得太醉了,出了酒店就不知东西南北地乱走,结果倒在一棵草树下面睡着了。后来被巡夜的人当盗贼抓起来送进了这里的县衙。我本以为我这逃犯的身份要暴露,却没想到被蒙开太救了我。蒙开太说我是他的远房表弟,快十年没见过面了,要我到他住处好好聊聊。人们也就没再怀疑。
“到了蒙开太住处,他端茶递水非常热情。我十分纳闷,我们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说我是他表弟,对我这么热情,是不是他认错人了?我正这样想,他却突然凑近我,低声说,他知道我的底细,说我是广东人,他是不久前才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他看见过一张捉拿我的告示。我正惊慌失措,他又说,他不会告发我。他是这里的主簿,因为没有县丞,除了知县,就数他的官大。他可以安排我在这里做名衙役,以后再慢慢提升我。他还拿出银子来,叫我说出我家详细地址,给我家汇过去。我说我家父母身体都还健壮,妻子年轻,只有一个孩子,生活上没多大问题。寄银子会暴露我的行踪。银子就不用寄了,只是求他为我保密。他当时就发了毒誓,决不出卖朋友。于是我就视他为再生父母,改名换姓在这里当了捕快。无论他叫我干什么,我都毫不犹豫。
“有一天,他突然说知县老爷太可恶,要上告他,撤他的职。我问是什么原因,他又不肯说,只是经常当着我的面骂那知县老爷。我想,他对我那么好,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如今他有了难处,不正是个机会吗?那一天,他又当着我的面骂知县老爷不是个人东西,于是我斗胆问他说,可不可以把那老东西——,我比了一个砍头的动作。他急忙制止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老东西虽是该千刀万剐,可是他怎么能让我干那种事?他说他宁愿倾尽家财,另请杀手。当时我想,这正是我报恩的好机会。对我来说,杀人是小菜一碟,对他来说,却要破费万贯家财。再说,一条人命是个死罪,两条人命仍旧是个死罪。人人痛恨的官员杀了又怎的?为民除害,英雄行为嘛。于是当晚我就把那知县给杀了。当我去向他道别的时候,他却说,你不能走。你一走,不就是不打自招吗?他们还不得不马上贴出告示捉拿我。他叫我仍旧装成没事儿似的,就在他的屋子里呆着,他会保我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衙门里就议论开了。原来那知县并不是人人愤恨的官儿,大家对他的死都感到很惋惜。人们纷纷议论是谁干的,有人就说我头天夜里不在自己房间里,值得怀疑。他便去训斥了那人一顿,说他有事叫我去他房间里了,因为耽误的时间太长,就和他一起睡了一夜。他说一定是土匪所为,因为那知县整天嘴上挂着剿匪二字,而且正在积极筹划,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
“知县死了之后,衙门里大小事情都是由他做主。到新任知县上任时,他已弄到了不少的钱,我和梁师爷也得了不少。新的知县上任才几个月,他又整天在背地里说人家这也不对,那也要不得。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还敢不敢杀人。我说要分杀的是什么人。他说,有人挡住了我们的财路,你敢不敢对他下手?我没做声。他又说,而且那人还在调查知县被杀的事情。见我仍旧沉默不语,他又说,你杀一个人是犯法,杀两个人也只是个犯法,只要做得隐蔽,就杀十个也没事,如果你现在犹豫不决,一旦被他查出来了,立刻就要被抓起来关监判死刑。经他这么一说,我只好下决心再次杀人了。但他又说,这次你不能再杀知县了,那样影响太大,甚至会惊动朝廷。你只需杀他一两个家人就可以了,然后他说他可以大造舆论,说是土匪所为。因为在那之前,土匪曾经杀过一任知县全家。这样说,很多人会相信。这样一来,知县担心再有家人被杀,准会自动挂印走人。见我仍在犹豫,他又说,事成之后,他准许我回家探亲,给家里多送些银子回去。于是我动心了,谁不想父母妻儿?于是我找了个机会杀了县令夫人。
“满衙门的人都感到惊讶的时候,他便逢人就说,他早就发觉又要出事了。他说有一天,他看见有个大汉向我们衙门里张望,他正要过去盘问,那汉子一闪就不见了。他说土匪的杀人对象主要是知县和知县的家属,说不准还要来的。他说他本想提醒大家注意,又怕引起恐慌。所以就没说。那新任知县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担心自己和再有家人被杀,立刻就卷起被盖回家了。过了些日子,他果然给了我二百两银子,叫我回家看望父母及妻儿。我悄悄回到广东老家,家里人也正想我得紧,见我带回那么多银子,自然都很高兴。又听说我找到了差事儿干,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就更加高兴。我不敢露面,在家里呆了几天,又悄悄回到了这里,而且很快我就升任了班头。过了将近一年,又有新的知县上任,等他呆上几个月,蒙开太又要我故伎重演。我本不想干的,他便威胁我说,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想法把我的事捅出去。让我家里的人也受牵连。我没别的办法,只好又继续干下去。
“就这样,我一共杀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县令,其余的是县令的家人。而且他都成功地嫁祸于土匪。有一天我恳求他放过我,不要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却把我骂了一顿。他说土匪一晚上就杀了人家十余口人,你这加起来都还差得远呢。现在你能停得下来?你不杀他,他就查这几年的凶杀案。要保全自身,你就只有继续杀下去,于是我就动了杀太爷您的念头。我真是最该万死,十恶不赦。蒙开太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每年没少给浔州府官员送银子,所以府里官员想保他,如今他觉得自己还有救,就想把罪恶一股脑儿推给我。要不是遇着他,我能杀那么多人?我自知太爷您就是观音菩萨再世,也保不了我。我只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今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的儿子也成了家,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只求太爷不要去追查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我杀人受斩的事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与他们无关。太爷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死后能派人用张破席子把我卷起埋了,等会儿到了公堂上,我什么都愿意说。”
吕知县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好端端仗义勇为的血性男儿,最终成了杀人魔鬼。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听了钟志乾最后的请求,满口答应说:“可以,你这些要求本官都可以答应。你死之后,本官会派人用白布裹尸,买口薄棺材埋你。你能如实说出这些话来,足见你已有悔改之意。不过,这还得看你面对蒙开太的时候,能不能照你刚才那样,把事情的始末都说清楚。”
“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罪民钟志乾一定能做到!”钟志乾一边说,一边磕头。
为了防止浔州府官员以上压下,横生枝节,干扰对蒙开太的审判。在罗大拿离开平南的傍晚,吕知县就命人贴出告示,第二天早晨在南门北府庙前广场上审理案件。由于时间仓促,知道的人较少,前来观审的人不多。但县衙里三班六房的吏员,甚至厨房的厨师、伙夫,都一个不缺地前来了。
这天受审的人共有三个:蒙开太,梁冠三,钟志乾。
蒙开太首先被押至案前,因头天上午罗大拿来过县衙,与往日不同,这次来到县衙后,他坚持要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与人打招呼说话声音故意很高。蒙开太听到罗大拿的声音,知道浔州府来人解救他了,所以他认为今天吕知县审他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他于是抱定一个宗旨: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说,一口咬定,别人揭发的话都是诬告。都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只要坚持到底,谁也拿他没办法。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钟志乾竟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他犯罪的事实毫不隐瞒地全都抖落出来。,弄得场地上观审的人群里一片哗然。
钟志乾首先揭露出来的是平南县一个天大的秘密。十年前,蒙开太趁知县周岱生和典史武佐鼎有一段时间不在县城,先和梁冠三把府库八成以上的银子转移了地方,等周岱生和武佐鼎刚刚回来,还未察觉,他便勾结土匪孙德龄、侯成德先安排一部分土匪混进县城隐蔽起来,然后里应外合血洗县城。防守县城的几百汛兵在一点防范也没有的情况下,遭受突然袭击,很快就死伤殆尽。
周岱生和武佐鼎这两个重要人物按照蒙开太与孙德龄达成的君子协定,由土匪当场抓获杀害后,孙德龄再带人去洗劫府库时发现银子少得可怜,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被人当枪使了。回头找不着蒙开太,一怒之下,便在县城进行血腥屠杀,弄得商家十室九空,钱也没了,人也没了。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大财主孟豪森全家三十余口被杀了个精光。
蒙开太既要贪占府库银子,又要借土匪之手杀了知县周岱生和武佐鼎,为他掌控这里扫清道路,还想不留后患,于是在土匪刚进县城的时候,他又派人飞马去浔州府报了信,结果孙德龄和侯成德的人马在回去的半道上被官军重兵围困,将其全部剿灭。但是让许多人不明白的是,土匪在县城洗劫了府库和那么多商家,带回去的银两却十分有限。因为最初替蒙开太给孙德龄送信进行联络的人就是钟志乾,所以现在经他亲口讲述出来,这个天大的秘密才终于被大家所知晓。
接下来,钟志乾又把蒙开太如何威逼利诱,一次次强迫他暗杀新上任的知县,或杀知县家人逼走知县,使这里长期无人管事,大小事情由他蒙开太做主等等实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并说浔州府官员都是蒙开太用银子买通了的,他说是怎么回事,浔州府官员就向朝廷奏报是怎么回事,把一切杀人案件都说成是土匪猖獗所致,所以十多年来,这平南县就由蒙开太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蒙开太听了钟志乾的揭发,先是吃惊,接着是恐惧,再下来是愤怒。他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着。几次想吼叫几声加以制止、威胁、反驳,可是刚一抬头开口,就挨了身旁衙役的耳光。
几天之前,蒙开太就告诫过钟志乾,如果有一天事情败露被抓,一是咬紧牙关不承认;二是不暴露同伙。只要他蒙开太没事,他就可以通过浔州府官员挽回局面。心想这钟志乾不知受了吕廷云什么样的蛊惑,竟然来了个无话不说,气得他七窍生烟,再也顾不得衙役打耳光制止他说话,大声吼道:“钟志乾!你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