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义侠对石满山很不信任,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但石满山对渠义侠的话并不计较,笑了笑说:“我不想走渠大侠这条路,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想和渠大侠交朋也是真心的。”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和我交了朋友,官府那边如何交待?”
“渠大侠先别着急,现在你和你的弟兄们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重新成为良民,你一旦成为良民,我们不是就可以交朋友,甚至拜把子成为兄弟吗?”
“你说得倒很轻巧。就凭你一句话,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下山为民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至于条件,是可以慢慢谈的嘛。不过首先是你们要有这个意向,有了这个意向,什么条件都可以谈。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你们都只能终老鹧鸪岭喽。我念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看在你们做事与其他山寨大不一样的份上,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再说,我也和你有许多共同之处,一是嫉恶如仇;二是因此惹下了大祸,受到官军的追剿;三是都在这大山里安身立命。我们离得这么近,不做朋友,互相猜忌,那日子过得多紧张啊。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很在理。你的情况我也大体知道一些。只是那吕知县就的话就完全靠得住?”
“我正是要告诉你,请你千万相信我的这句话,吕知县是个难得的好官。你们可以先派人下山去看一看,派人去和吕知县沟通沟通。有条件可以当面提出来,但是条件不要太苛刻。只有双方多接触,才能增进了解,达成共识。我觉得你们不能再犹豫了。”
“你叫我直接到县衙去和吕知县谈判?”渠义侠两眼瞪得大大的,盯住石满山问。他怀疑这是一个圈套。
“不是这样的。谈判地点可由双方商量确定。参加谈判的人员各自确定。并不是叫你和吕知县面对面谈判。地点嘛,我觉得新塱圩就很合适。人员嘛,五个人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可以谈判?你负责派人联系吗?”
“你还是先派人——最好是你们几位头领轮流到新塱圩去看一看,那里没有官府的军队,却有不少你们以前下山为民的弟兄。尽可大胆地去,去了解他们的生活现状,去看了之后再做决定。吕知县知道你们的苦情,能够原谅你们从前所做的一切。他希望你们能够正确处理与从前官府及恶霸之间的恩怨,下山后愿意通过打官司解决从前纠纷的,他负责给予公正处理,替你们讨回公道。比如田产被人霸占的,只要有依据,他负责帮忙替你们收回来。这里有他给你写的一封信,你看后好好想一想。他要求你从现在起,不要再带领弟兄们去做打家劫舍的事情。为了帮助你们度过眼前的难关,我给你们带来了几个金元宝。这都是从彭得贵那里搜出来的赃物,不用白不用。望大侠哥不要推辞。”
石满山话还没有说完,已经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金元宝来了。并叫其余四人都拿出带来的元宝,一共五个金灿灿的元宝,足够渠义侠的人马解决眼前的困难。
渠义侠等十个头领完全被石满山的真诚打动了,一个个铁铮铮的汉子眼里都噙着泪花。石满山交代完毕就要离开。渠义侠和几位头领一定要留石满山等人住一夜。
石满山站起来说:“愿意和我交朋友,以后我们就常来常往。山下还有我的好几十个弟兄。我不要他们来,他们就是不放心,一定要跟在后面,我只好叫他们在山下等着。我们都带着干粮,上山前就已经吃过了,要真和你们打起来,才有力气嘛。我想,你们今天是拿不出什么酒肉来招待我们的,所以这招待我们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石满山笑过之后才迈出一步,高智尚和蓝亚武突然齐声大叫起来:“石将军,你就让我们一直这样僵着吗?”
石满山一愣,回转身来看着韦标和苏云飞:“你俩是怎么搞起的?这事儿也要我吩咐你们吗?”
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一齐伸手解了高智尚和蓝亚武的穴道。
高智尚和蓝亚武顾不得刚解开穴道身上还有些不舒服,一齐走到石满山面前,说:“石将军,我们俩已经到县城去过啦,刚刚回到山上你们就来了。我们是专门去打探你的情况的。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英雄了得,所以我俩宁愿让你们挟持。”
石满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说:“难道你们没把在县城看到的情况和你们的想法对你大哥讲?”
高智尚说:“谁叫你们来得这么突然。我们还没来得及嘛,所以才有刚才那场不愉快。幸好我和亚武早料到有一场误会,故意让你们挟持,才让双方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石满山问:“你叫什么名字?”
“鹧鸪岭军师高智尚!”
“真有你的!”石满山在高智尚胸脯上轻轻擂了一拳,“看来你这军师的智慧也是名不虚传!”
双方在极其愉快的气氛中挥手道别。
渠义侠和众头领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爽、侠义,又能说会道的汉子,都觉得能交上这样的朋友,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一直把他们送到山下,看着他们消失在峡谷深处,才心情复杂地回到山寨。
渠义侠把吕知县的那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内容大致和石满山说的差不多。只是其中多了几个内容:一是填写一份自首书,自首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本人从即日起,洗心革面,愿做良民。若再上山为匪,任凭处置。”自首书由官府统一印制,一个样式,自首者只需签字画押;二是官府给每位自首者签发一份契约,作为凭据,表示官府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内容大致是“从自首之日起,即视为良民,任何人不得歧视”;三是每人发银二两,以资生计补贴。
渠义侠看完吕知县给他的那封信,便和众头领商议,众人的意见很不一致。有的主张立即下山,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的认为官府做事向来喜欢使用欺诈手段,一旦下山,可能会被抓起来关监杀头,特别是他们十位头领,官府不会轻易放过;有的不置可否,表示听从渠义侠的安排。
高智尚和蓝亚武是极力主张立即下山的,因为他俩到县城去看过一次,对山外十分向往。他们回到山上向大家介绍情况时,就把山外的情形描绘得十分美好。
强烈反对下山的是二头领来兴奇。他曾经拉起过一支队伍,和渠义侠的人马合并后,他就成了二头领。他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官府对普通士兵可能不会惩办,对我们这些头领决不会轻易放过。到那时,我们想再拉起队伍上山,谁会跟着你来?老百姓的日子越过得好,今后我们想再拉起一支队伍就越困难。”
蓝亚武说:“二哥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糟糕嘛。像你这么看问题,我们就只能被困死在这山上了。”
来兴奇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十分不客气。他说:“我看前几天你下山时,肯定和官府勾结上了。不然,你的态度咋变得那么坚决?你想为了个人利益,牺牲大家的利益,是不会得逞的!上午石满山来,我就看出端倪了!”
“就是嘛,出卖我们山寨利益的叛徒,决不会有好下场!”另一个头领帮腔说。
一时间,蓝亚武成了众人攻击的对象。
蓝亚武无端受到众人指责,正要发火,渠义侠急忙用手势制止了他。
渠义侠说:“亚武你先别急着辩解,二位兄弟的话说得是有点过头,不过都是为山寨着想。我不相信你会背叛大家,等我先问军师一个问题——军师你说说,石满山临走时,你和亚武的穴道被解开后对石满山说的那番话,是为了挽回你们被人家轻易点了穴道的颜面,还是真的有那种想法?”
高智尚微笑着说:“两者兼而有之。谁叫我是军师?当时你们听说石满山来了,都主张干掉他。我心里是坚决反对蛮干的,但我一想,说出来你们也不会听。弄不好,有人会说我胳膊向外拐,于是我就心甘情愿去当人质。亚武兄弟见我给他递了个眼色,知道我的用意,也就挨着他们坐了下来。要不是我俩那么做,今天双方不是就在这山寨里打起来了么?他们还在山下埋伏了一支人马。要是他们五人成功控制了寨门,那支人马不是就很容易进寨么?真要打起来,结果很难料定。即使我们赢了,损失也不会小。从实际情况来看,人家石满山并无恶意。虽是在替吕知县当说客,但没有相害的意思。真要相害,不用我们激怒他,他在进寨之后就可以率先动手,先发制人。他的为人你们都看到了,还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话又说回来,石满山害我们干什么?他的处境难道就比我们好?我看不见得。浔州府的官员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石满山就是把我们给灭了,建立了天大的功劳,浔州府官员就能放过他?吕知县虽然极力要保他,朝廷未必就听吕知县的。到时候吕知县保不了他,他的处境比我们还困难得多,所以他来和我们交朋友是真心的。不管我们是下山为民,还是继续占山为王,他有了我们这些朋友,心里就踏实得多。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至于吕知县,我们可以走着瞧。据我初步的判断,吕知县这人确实很不一般,不然石满山不会那么信任他。他和浔州府罗大拿各占有一定的优势。罗大拿是王巡抚的亲外甥,官职也比吕知县大,但吕知县受皇上召见过,他的奏折可以直接送到皇上那儿。只不过朝廷里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最后谁是赢家还很难说。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暂时不去管他。依小弟愚见,吕知县信中的承诺是可以相信的,我们不妨信他这一回。”
渠义侠觉得军师很有见地,消除了心中的顾虑,于是问:“那依军师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高智尚说:“我们还是带些礼物去回拜石将军。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要不是他给我们送来五个金元宝,别的不说,单是我们山寨里几百号人吃盐、穿衣就成了大问题。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大家非散伙不行。人家明明知道我们的困难,却不投石下井,反而资助我们度过难关,这样的朋友不交,我们还去交什么样的朋友?石将军也是受人欺负的人,所以与我们同病相怜,愿意帮助我们。幸好我们没有莽撞行事,不然,我们自相残杀,那才是我们的敌人希望看到的事情。我们不能再等待了。去拜访石将军回来后,你们八位大哥小弟立刻分批下山去看一看,回来再做决定。真像二哥说的那样,下山容易上山难,我们不妨留一些人马,继续呆在山上,其余的都下山去。真要是情况不对,大家再上山时,有人接纳,房屋等一应所需之物也是现成的。再者,山上弟兄人数少了,生活问题也就好办了,遇到困难时,山下的弟兄还可以接济。山下的弟兄要是遇到什么险情,比如说受到什么人的迫害,山上的弟兄又可以前去搭救。我们毕竟是十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嘛。”
侯大鹏在高智尚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军师高见。你早点把你的锦囊妙计给抖出来,也免得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伤了和气嘛。”
高智尚说:“你们互不相让,各执己见,谁想起过先听听我的高论?”
好几位头领一齐哈哈大笑:“军师一点也不谦虚。真是有几分才气,就有几分傲气。”
高智尚故作生气状:“一点傲气也没有的人有个屁用。温顺的驴子跳不高!”
侯大鹏又在高智尚的胸膛上轻轻擂了一拳:“你还真是歪才歪用。难怪那县官打你屁股!”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渠义侠决定与高智尚、侯大鹏带领一队人马去回访石满山。他们快一年没喝过酒了,也没别的什么礼物相送。从前打劫来的金银财宝都用来买盐、买粮,为山寨弟兄们添置衣被,早就用光了。好在他们自力更生,养了不少牛、羊、鸡、兔。于是就杀了一头牛,牵了二十只羊,捉了一百只鸡,一百只兔,派了一百名喽啰护送。
那天也是起了个绝早,到达盘家寨时还没到中午。当地老百姓看见那么多人带着礼物去他们盘家寨,以为哪家小伙子要结婚了。
一个妇女走上前去问:“这位兄弟,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高智尚说:“去石将军那儿呀。”
“你们送这么多礼物,他是不是要结婚了?”
高智尚一本正经地说:“是呀。你们还不知道?他不结婚,我们送这么多鸡呀羊的干啥?”
那妇女又问:“是不是和盘家全的女儿结婚?”
“盘家全的女儿?没听说过。”高智尚说,“我只知道他是和侯大鹏的女儿侯金花结婚。人家侯金花长得可漂亮呢。知书识礼,嫁妆也做得很不少。”
那妇女听了高智尚的话,立刻就转身跑了回去。要把这消息告诉邻里乡亲。众人见那妇女信以为真,都忍不住悄悄地笑。高智尚这是要和侯大鹏开开玩笑,侯大鹏三十八岁了还没结婚,他哪来的什么女儿?不过此时他和渠义侠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一点也不知情。
那妇女不是别人,正是盘桂花的姨妈覃雪英。覃雪英心想,上次把侄女儿盘桂花介绍给石满山,石满山推三阻四,原来他另有相爱。另有相爱为啥不说明?害得盘桂花一直在等着他。这种男人也太不直道了。于是就急忙跑去给盘桂花如此这般地说了,叫盘桂花不要再等,不要对这种男人心存幻想,叫她赶快答应别家。哪知盘桂花听了之后,就如同响了一个晴天霹雳,立马就哭着要去上吊,要拿菜刀抹脖子。弄得覃雪英和覃莲英左右架住她不敢松手,而且越劝她哭得越厉害。
盘桂花家离石满山的住处只有一箭之地略多一点。这边的哭闹声早传到石满山的耳里。石满山因要接待客人,抽不开身,就派一名亲兵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石满山正和渠义侠等三位头领喝茶聊天,那名亲兵就回来了。亲兵见有客人在场,不知道该不该当着客人的面如实禀报,一时拿不定主意,就一直在那儿僵着。石满山见状,只得向客人说声“抱歉”,说明有事要离开一会儿。
石满山随亲兵走到一边,亲兵低声把问到的情况向石满山说了一遍,石满山说:“肯定是那位客人开玩笑,你去向他们说清楚,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儿,不要相信。我此时抽不开身,等把客人们都安顿好了,再去向她们澄清事实。
亲兵走了以后,石满山回到客厅,对渠义侠等人说:“你们哪位兄弟开玩笑差点开出人命来。我石满山啥时要和侯金花成亲了?侯金花这名儿我都没听说过,咋会和她结婚?给你们的弟兄说,今后还是少开这样的玩笑为好。”
“他们说没说,侯金花是谁的女儿?人长得怎么样?”高智尚故意问。
石满山说:“他们说,侯金花是侯大鹏的女儿,人长的十分漂亮,知书识礼,十六岁多一点。只是没说住在哪里。盘桂花一听就急了,嚷嚷着要上吊抹喉呢。”
高智尚没等侯大鹏出声,赶紧抢在前头说:“哟,侯哥你太不像话了。和你一起共事都十八年了,你养了这么好个女儿却不让我们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大鹏眼睛瞪得老大:“我侯大鹏老婆都没得,啥时有什么女儿了?这是谁说的?”
渠义侠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也许是另外一个侯大鹏,确实养了个女儿叫侯金花。这有什么奇怪的。”
高智尚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名副其实的老婆,就不会有儿有女?我才不信呢。”
侯大鹏这时才明白过来,是高智尚拿他开涮。站起来把高智尚摁在椅子上,使劲拧他的嘴角。弄得众人哄堂大笑。
大家笑过之后,高智尚说:“石将军,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好事。这足以证明你在那姑娘心目中是何等的重要!那姑娘对你又是多么的忠诚!”
石满山说:“不过你这玩笑也开得有点出边了。万一事情出大了,是无法挽回的。”
梁振林说:“石大哥不如趁现在太平无事,把婚事给办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怂恿石满山马上办婚事。
石满山说:“可以换八字落定,一切按程序来,不能亏了人家姑娘。结婚不差这几天时间。”
吃过午饭,石满山吩咐梁振林、谭家海陪侯大鹏、高智尚到盘家坪各处去走一走看一看。他只和渠义侠一边游逛,一边商讨一些重大问题。
他俩漫步了一阵子,渠义侠突然问道:“石将军,如果朝廷赦免你率兵出走之罪,你有何打算?”
石满山好像对这个问题已经认真思考过了,不假思索地说:“兄弟们愿意回家的回家,能够为官府做事的就去做事。至于我本人嘛,就在这盘家坪娶妻生子,种几亩田地。如果有人愿意前来学习武艺,就收他几个徒弟,其它的什么都不去想了。不知大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天石将军说的话句句在理。在下也认真思考过。回去后我就下山去看看。所有的弟兄们也分批下山去走一走,愿意下山为民的我决不阻拦。吕知县确实是给众兄弟们指明了一条生路。这是众兄弟们的幸运。看来众兄弟们都是愿意走这条路的。至于我嘛,马上就四十岁了。又有一个巨匪的恶名背着,前途一片暗淡。不过我没有什么牵挂,也没有什么奢望,只要能洗刷掉这巨匪的恶名,找个地方安安生生度过后半生,那就是万幸了。”
石满山说:“大侠也不要太悲观,人生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你有那么多结拜兄弟,你不会孤单的。只要你常和他们来往,情谊就会越来越深。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和其他几个头领,你们要下山为民,最好就在新塱圩和寺堂圩一带安家落户。这事儿你只在心里记着,千万不能说给别人。别人要问你原因,你只说那里好,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吕知县确实是个好官。不过他能在这里当多久的知县,谁也说不准。如果有头领执意要留在鹧鸪岭,那就随他们去。你是不能再留在山上的。”
听完石满山的肺腑之言,渠义侠不禁油然而生敬意。但心里仍然感到很沉重。
渠义侠从盘家寨回到鹧鸪岭的第二天,就安排高智尚和蓝亚武把守山寨,其余头领都随他下山去看一看。他们先到离新塱圩还有两里远近的昔日一个小头目的家里住了一夜,然后又装扮成赶圩的老百姓,到山外的思王圩去逛了一圈,直到天都快黑了才赶回新塱圩,然后分散住在昔日下山为民的那些弟兄家里。昔日的弟兄们见了几个头领,都显得很热情,争相接待他们。为了不给他们添太多的麻烦,八个头领只好一个兄弟家里去一个。渠义侠决定到到莫景祥家去过夜。
莫景祥是昔日渠义侠的一名亲兵小头目,几年前因山上人马太多,供给困难,渠义侠听从高智尚的建议,分派一部分人员下山回家就食,人员编制仍在山上,约定到时候招之即来,不得擅自脱离和背叛。违者,山上会派人杀其全家以儆效尤,莫景祥因家中父母年岁较大,要求回家尽孝,得到批准。他的家坐落在离新塱圩约二里远近的一座寨子里。现在莫景祥一家得到官府赈济,分发了生产工具,山内和山外也通了来往,山外到新塱圩经商的人越来越多,什么盐巴、布匹、刀具、碗碟等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品应有尽有。而在过去遭封锁的日子里,只能靠装扮成土匪到山外去抢。后来封锁得严密了,根本出不了山。所以莫景祥说起新塱圩现在的变化,心里充满着喜悦和希望。
渠义侠在圩场上走了一圈,只是怕引起怀疑,不曾在里署衙门周围停留细看。他所看到的,加上莫景祥给他的详细讲述,心里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啥滋味都有。毕竟这个世道夺去了他的一切,看到别人一家人团团圆圆、幸福美满,想到自己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转瞬间说没了就没了。这不免引起了他的伤感。后来他拉起了一支队伍,就那么振臂一呼,立刻一呼百应,迅速集结三千人马,威震平南、桂平、金秀三县。杀贪官,惩恶霸,多么痛快淋漓。老百姓也是拥戴有加,走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皆有担壶食浆以迎将军的那种热情。山寨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起谈天说地,畅所欲言,毫无顾忌,那是多么值得回忆的惬意人生!谁知那畅快的日子来如骤雨去似风,转瞬间就不见了。由于官军的围剿,被逼到大山里给围困起来,生存遇到极大的困难,人马迅速减少,只能发动弟兄们开荒种地,养牛养羊,自给自足,连到山外去买盐买布,都要装扮成老百姓千方百计才能蒙混过关。眼看过去积累的财富已经消耗殆尽,几百人马面临新的困难,这也就罢了,哪知吕知县又来了个新招,大力赈济山里老百姓,山上弟兄们愿意洗心革面,下山为民的,不再追究从前的过错。任何人也不得歧视。这一招大大瓦解了义军的军心,使山上的弟兄们变成了两派,相互间起了矛盾。继续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
渠义侠在圩场上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思索,回到莫景祥的家里,心里很不平静。现在山里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了,圩场上面貌一新,商业繁荣,这是他替天行道十多年来未曾办到过的事,却被吕知县给办到了。一提到吕知县,老百姓无不称赞他是个好官。眼下渠义侠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吕知县,重振旗鼓,和他对抗到底,还是该听从吕知县的安排,洗心革面,下山为民,重新做人。所以渠义侠又面临着新的抉择,而且是生存与灭亡的抉择。他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
莫景祥见渠义侠许久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说:“等会儿月亮就要出来了。这山下十五的月亮出来得晚,但十五的月亮又最圆最亮,所以月亮出来后,姑娘们就要到晒谷场上唱那首《月亮知县》歌。那首《月亮知县》歌写得好,姑娘们也唱得好。每个月的十五日起,她们要连续唱三个晚上。听说那歌词是一位才女写的。才女就出自我们山里,十二岁到县城读书,现在十八岁了。美貌赛过王昭君,才气压倒苏小妹。一会儿姑娘们就要开始唱了,那歌声真是让人百听不厌。”
莫景祥刚说到这里,饭菜就端上来了。他立刻就去拿了一壶酒来,要和渠义侠好好喝几杯。自打下山以来,他还从未喝过酒,一是没钱买酒,二是从前这新塱圩根本就没人卖酒。现在山外来新塱圩开店做生意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半月前已有人在圩场上开了家酒店,但莫景祥家的日子才刚刚有了些起色,还舍不得拿钱买酒喝。渠义侠知道他目前并不富裕,昨天傍晚到他家时,便给了他二两银子。这酒就是他用渠义侠给的银子买回来的。
因莫景祥过去与渠义侠的关系很不一般,渠义侠又送给他二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百姓家庭来说,二两银子可以办很多的事情,所以他特意吩咐妻子杀了一只公鸡。
吃饭的时候,一家老小都在厨房里围着一张案板吃饭,把一张专门吃饭用的大方桌留给渠义侠和莫景祥。尽管渠义侠招呼大家都到桌上去一起用餐,可他们哪里肯?他们总感到和一位敬畏有加的土匪头子坐在一起,心里不自在,只推说不打扰他俩说话,哪里吃饭都一样。十八年来,渠义侠已经受人“拥戴”惯了的,既然他们那么说,独霸一张饭桌吃着大半之只鸡,心里也很安然。
因酒肉有限,莫景祥就尽量让渠义侠吃喝。渠义侠酒至半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了姑娘们的歌声,走到窗口向外一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把远远近近的山野都照得亮堂堂的,不远处的晒谷场上有七八个姑娘在月光下游戏。他们在学唱一首歌曲。有的已经会唱了,有的还没记住词儿,或记住了词儿,却唱不准调儿。于是她们就以熟带生,反复地唱。其中有一个姑娘的声音特别好听。每次都是她一个人先唱一遍,然后再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教完一遍后,又和大家一起唱。其中好些地方大家没唱准,她又反复地教。
渠义侠听着听着就陷入了沉思。姑娘们已经把那首歌唱过好几遍了,他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像听入了迷似的。莫景祥在他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提醒了他一句,他才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吃肉。
莫景祥向他解释说:“声音最好听的那个姑娘是圩镇上的人,专门来我们寨子里教姑娘们唱这首歌的。我们寨子规模小,不到二十户人家,姑娘们想唱歌,就把她请来了。这次过后,她就要到别的寨子里教姑娘们唱歌了。你知道那首歌唱的是谁吗?就是唱的县城里那个吕知县。吕知县所做的一切,也确实配得上那首歌。历代各朝,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那县官不知换了几百个了,就只有现在这个吕知县的所作所为大不相同。人们都希望他一直就在这里当下去。可是我总有一种担心,如果哪一天他突然就离开了呢?换了新的知县还像不像他这么关心我们山里人?歌词里面唱的是希望他这官能当他个万万年,实际上怎么可能呢?听说他和那些州府官员就合不来,他是清官,人家是贪官。俗话说无官不贪,他既然不贪,在官场里就不合众,就要受人排挤。但他这样的官实在是千古难得。”
酒喝完了,渠义侠人也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莫景祥便把他弄到床上去躺下。
渠义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似他醉得不省人事。其实他没醉,也没睡着。他是不想说话,想一个人静一静,把头脑里乱得像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理一理。姑娘们唱的那首歌,以及莫景祥说的那番话,使他想到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那就是他和吕知县之间较劲了这五六年的时间,结果吕知县赢了,赢得很豪气;他渠义侠输了,输得十分地惨然。原来他渠义侠是人们心目中的大侠、义侠,只杀贪官,只劫富豪,对老百姓秋毫不犯,得到了老百姓真心称颂和拥戴。而吕知县来了之后,不仅仅只和贪官斗,与恶霸斗。还千方百计使老百姓富起来,使城镇的商业活跃起来。还兴办义学,资助贫困学生,普及文化知识,提高民众素质。还顶住各种压力,革除种种陋规,纠正种种恶习,化解********。还采取种种措施遏制匪患,封锁土匪进出要道,弄得他这位大侠生存困难,人马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走放下刀矛下山为民的道路。现在连他昔日最亲密的弟兄都称赞吕知县,说起吕知县,好像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而对他这位昔日说一不二的寨主,只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现在要是再号令已经下山为民的弟兄再回到山上,能有人听从吗?
这一夜,渠义侠看似瘫在床上烂醉如泥,实际上他脑子里翻江倒海,思潮起伏,整整斗争了一夜。他突然想到了在盘家寨散步时石满山说的话。看来,石满山对朝廷并不信任。假若石满山看出吕知县也只是在利用他达到个人目的时,那仇恨的怒火就会来个总爆发。即使灭不了你吕知县,在你这第二任期即将结束时,给你搞他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出来,不怕你不走彭得贵的老路。对,和石满山联合,大干一场!
想到这里,渠义侠恨不得马上天亮。激动、兴奋了大半夜,直到鸡叫了,他才朦朦胧胧睡去。
渠义侠睡在床上激动、兴奋了大半夜,要重新召集混杂于民的弟兄们上山,联合石满山再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扭转眼下的被动局面。但他清早醒来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现在老百姓的日子普遍好过了,他们还愿不愿意重新上山?虽然当初有个约定,下山后的弟兄有不听号令者,视为背叛山寨,山上会派人杀其全家。但几百弟兄都不听号令呢?不是要大开杀戒吗?山上的弟兄和已经下山的弟兄曾经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他们能互相残杀吗?
渠义侠起床后看到莫景祥时,第一句话就问:“兄弟,假若我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弟兄们再次过上当初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爽快日子,号令你们重新上山,你愿意吗?”
莫景祥心里一惊,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回答说:“大哥,难道你还要率领我们去攻破县城把吕知县给杀了吗?现在大家的日子这么好过了,还有这个必要吗?而且还有这种可能吗?大哥,你还是好好想想告示上的话吧!”
渠义侠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转过身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莫景祥见渠义侠没有逼他,心里的惊恐才慢慢消失。但是刚过片刻,渠义侠却突然转身眼露凶光对他吼道:“狗屁告示!哄细娃儿不哭的把戏。兄弟,从前我们可是有约定的,难道你忘了吗?”
莫景祥一听这话,吓得差点儿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