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的看着四只木兰舟环成一圈,把我围在正中间。瑶光她们只管笑嘻嘻的瞅着我,神情中都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狡黠。直觉告诉我,接下来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我忙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笑道:“趁现在天儿正好,姐妹们就好好游玩吧!今儿我玩的着实累了,就先回去了。”
阿昭俏生生的笑说:“说的真对,天儿可真好!你也该好好歇歇,凉快凉快!不如和菱心在水里做个伴儿的好!”她说罢,我还未来得及答话。
众少女不由分说,从木舟上一拥而上,抬胳膊的抬胳膊,拎腿的拎腿,把我从舟上托离起,几下晃荡,就给“扑通”一声直接扔进了水里。
琉香一如既往自鸣得意的刻薄:“平日只瞅见你和菱心‘狼狈为奸’的得意,今儿姐妹们非要好好治一治你们俩不可!”看见我不提防,落在水里挣扎的窘样,众女开怀大笑,乐不可支。
我在水里哭笑不得,我和菱心都是会游水的,她们又不是不知道。伏夏炎炎,身子浸在清凉的池水中,不过这种治法倒是真真惬意得紧哪!只是衣裙湿透,黏黏乎乎的紧贴在身上,显得碍手碍脚的。尤其是心衣紧贴在胸前,沾水更加箍的结结实实,我差点没喘上气来。索性在水里解开外裳,顿觉如释重负,一阵轻松。
忽听远远传来菱心担忧的声音,问我有事无事。我正在水里自在的游来游去,笑答她道:“我很好!难道你不觉得水中比舟上更惬意么?”
菱心笑说:“可不是么,要不说我怎么也不回舟上去呢!”
我听到笑了笑,不再言语。因为水的浮力,浑身都轻飘飘的,池水拂过肌肤,挠的我心里发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外裳连同长裙也一并褪下,湿嗒嗒的还正在滴着水,就被我一把抛到舟上众少女的跟前,唬了她们一跳。
我在水里肆意的翻了一个身,解开束发的绸带,乌黑的青丝在水面散开,快活的划水,如同鱼在水中来回自如。
“昼晴、瑶光,你们都快下来呀!这水里真好,真痛快!你们都下来吧!”我边说便把挡在脸前的芙蓉花推开。
舟上的少女们叽叽咕咕了片刻,胆大的昼晴、瑶光,早就按捺不住,当下褪下衣裙,只着云缕心衣,噗通两声,昼晴、瑶光也纵身在碧波中游起水来。眼见如此,余下的少女都纷纷争先恐后的跳入水里。
倒是老成稳重的莲房放心不下,始终不肯下水,她站在舟边笑嗔我们道:“真真一帮疯魔了的丫头!我算是服了!你们玩吧,我在舟上把风。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怕被人瞧了去!”但她没能抵住水里众少女的拉扯诱惑,最终也疯着下了水。
我一瞅,胆子最小的阿昭还立在舟上磨磨蹭蹭,不敢下水。我偷笑一下,趁人不注意,悄悄游了过去,到舟边时,一把拽她下了水,一边得意的笑道:“这里有条漏网之鱼呢,可巧被我逮到了,也给‘整治’过了。”
阿昭惊得一阵乱扑腾,过后就要游来追打我。早料到她会这么做,我已经游出几米开外,大笑着逗她。
青翠欲滴的绿叶,清丽嫣嫣的芙蓉,波光粼粼的碧浪,如花似玉的容颜,纤细窈窕的身姿……我们在水中肆意的游来游往,隐蔽在莲叶丛中的五只鹭鸶被惊起,扑棱棱的扇着翅膀盘旋飞去,大有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意境。
众女正嬉闹戏水之际,忽听瑶光又带头起哄,冲我叫道:“嗔嗔,你方才唱的那支新曲听着可不怎么好,调调太伤感。怎么说你二哥也是王宫编曲的乐师,现今姐妹们开心,不如给咱们再唱一支新曲怎么样?姐妹们说好不好呀?”众女都拍手称妙,非要我再唱一支她们从未听过的新歌曲。
唱新曲对我来说,也并非难事。我从水中钻出,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呵呵笑道:“要我唱也可以,你们可要先有准备,这曲子不长也不短呢。”
瑶光连同众女都拍手笑说:“正好正好,你只管开唱吧!”这时,水里众女都聚集在各个莲叶丛处,四周蓦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声蛙声摇叶声。
略一思量,我顿了顿嗓子,清声唱道:
“烟云渺渺,
天高地阔廖,
我来红尘走一遭。
落花风尘飘,
愁煞惜花人泪抛。
千年万世一轮回,
落叶哀蝉鸣声早。
终难忘,
回眸倾城那一笑,
那一笑……”
反复唱到第二遍时,众女都拍掌,跟着低低和了起来:
“……
相思成恨,
佳人倾国意难平,
恩怨更难了。
江湖情,世间道,
患难死生谁知道?
误良宵,青丝绕,
相濡以沫无人晓。
你的一份情缘,
我就来三生报,
还管什么,
官道、权道、人间道!”
尾音刚落,就听见“啪啪-啪啪-”响起几声清脆的拍掌声。
我和众女俱是一惊,回首抬眸处,只见一男子身着一拢玄紫深衣、发上绾着琉璃紫金冠,双手倒负身后,长身立于芙蓉塘畔,气质不俗。因距离稍远,看不太清楚长相,大约二十三四岁,轮廓清颀,华贵异常。他的身后并排站着三个鲜衣华冠的少年公子和一名华裳少女,然后就是几个垂首而立的黄门太监,最后是一队整齐的王宫带刀侍卫。
“好一句‘一份情缘三生报’!好一句‘管什么官道、权道、人间道’!这种乡俗间的歪歌俚曲,倒是头一次在宫内听到!”看见我们回眸打量他们,一个玄袍公子语气清冷的说道。
方才还是一片水声喧哗的芙蓉塘,霎时犹如时间停滞般沉寂,只能听到风摇碧莲的声音。十个人慌忙躲身藏在碧波中,二十只眼睛紧盯着同一个方向,把自己隐埋在莲叶与芙蓉间,似乎这样才能更安全些。
两拨人就这样相互对峙着……沉默,沉默,仍是难熬的沉默。
感到身旁的水一阵晃动,我赶忙转头看去,发觉旁边的胆小的阿昭似乎先撑不住了,这就要钻出莲丛,往搁衣服的舟旁游去。我急忙一把拽住她,呵斥道:“你疯魔了,阿昭?你这一出来,难道不怕春光外露么?”
谁知阿昭甩开我的手,冷笑着说:“就算怕那又能怎样,得罪不能得罪的人才是真可怕!对主上不恭,那可是要死人的!我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说罢,除了瑶光、菱心和我外,阿昭、昼晴和小螺等七人一见来人,再也不顾春光外露,忙不迭地游至舟旁,颤抖的登舟披上衣裳,跪伏在舟上叩首,口中已是惶恐至极:“奴婢拜见太子殿下、窦翁主、七殿下、十二殿下、十八殿下!”
此刻,瑶光、菱心和我仍窝藏在水里叶间,我想我们躲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可笑。听众女叩拜的这几位主子,竟然都是中山靖王跟前最得宠的子女。在教习司嬷嬷们要求我们熟记中山靖王、各宫夫人以及王子翁主居所、脾气、喜好等等好些,真有点儿类似现代的贵宾会员档案的资料。
入宫这段时间来,除了在乐府内三坊间来回穿梭外,只有前儿款待帝都长安来使时,由于宫娥人手不足,我被调去前殿退膳间。帮忙中片刻的空闲,我想到教习嬷嬷曾说过靖王子女众多达五六十个,只要求我们牢记住得王宠的那些王子翁主,其他不得宠的就无须费神了。
在退膳间我心里大发感慨,这大汉朝的中山靖王与清朝的康熙爷真有那么一拼,都是儿子女儿一箩筐,只怕中山靖王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儿子吧。所以我就好奇心起,匆匆瞄了一眼殿内,一众的公主王孙,少说也有五十人。本来考虑要依据教习司的“主子培训”,一个一个对号入座呢,反把眼睛都瞟花了,最终一个长相也没记住。
据说太子喜欢穿紫衣,今儿这个身着紫衣的冷清男子定是太子了,可我那天并未看到席间有穿紫衣的人啊,后来还暗暗纳罕了一阵子。到今儿为止,再没见过一个王孙贵胄,我还是守着一方小天地,沐浴一片花草香。
在舟上,众女恐受我们牵连,急的低着头向我们又使眼色,又摇头,“嗔嗔,你们三个还不快快上来,拜见主子!”
一来是事发突兀,又被人扰了嬉闹的兴致,反不知如何是好;二来要我像阿昭她们那样匍匐拜倒,未免太过于卑微矫情,实在是心有不甘。所以我宁愿躲在水里,也愿不出去。
一念飞速闪过,阿昭她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红人”们的长相的?顾不及思考这些,就想到今儿我这么“不守规矩”,这么“大逆不道”,真好似无风三尺浪,一切都要变了。
可是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诚然,我从未想过会在水里,又会是这种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与太子刘昌、七王子刘破胡、十二王子刘贞、十八王子刘屈髦--这些中山王宫里的大“红人”们狭路相逢。对,就是狭路相逢!
我不由心里一动,拍掌说明还是认同我的曲子的,既然你又嫌弃那是歪歌俚曲,难登大雅之堂,那我就给你们献一次媚好了。
我不卑不亢,索性放开歌喉,一改之前婉约靡丽之音,接着清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歌曲本身就很豪迈,再加歌声越发激越,如同风卷云起,荡气回肠!我跟着曲子也是心情澎湃,久久难以平静。
“这与‘一份情缘三生报’相媲美,又何其壮阔!何其壮阔!大风歌,唱得好!”玄袍少年似已听的痴迷,又拍掌称赞。果真同传说中的一样,七王子雅擅音律,岸上那个玄袍少年应该就是七王子刘破胡。
在七王子并排而立的窦翁主笑着点头,“七王兄,真想不到咱王宫内竟然深藏着如此善歌的女乐啊!佳人善歌,太子哥哥何不命人宣至殿前歌舞,如此岂非妙事?”
她应该是想说与太子听的,怎奈太子伫立在岸边,似乎没有听到。她就往前走了一步,又大声唤了句,“王兄-”
仍不见回应,她就转头看向太子。我看不清他们各自的神情,只见太子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想到他的先祖高皇帝了吧。窦翁主似乎也愣住,不再说话。我心中一惊,这窦翁主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是在哪里听过呢?
不容我回想,就听一人朗声说道:“臣弟自幼研习棋艺,虽然对音律不怎么精通,却也知道这芙蓉塘中的歌声,碧叶丛中的佳人,天然凛着一股妩媚风流。”听了此话,太子身子一顿,眼望我们藏身之处,还是没有回应。我琢磨着,这该不会就是那个爱棋成痴的十二王子刘贞吧。他这话说的真奇怪,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呀?
“十二王兄,话是这么说的不假,但是此女也太刁钻古怪、目中无人了!”窦翁主愤愤不平,娇呼不满,“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这么不懂规矩的奴婢,也不怕治她冒犯之罪!”
她说完,十八王子朝太子等人一拱手说道:“王妹,这有何难!好生瞧着我怎么降住她吧!”
听他这么一说,一名侍卫统领模样的魁梧汉子赶紧跨步上前,垂首抱拳朗声道:“十八殿下,还是卑职过去缉拿刁奴吧。”
“区区一个女奴,还不足以威胁到我吧?”十八王子摆摆手,冷叱退他,“你退下,此事我自会理论!”听他下令,那魁梧汉子道声“诺”,垂首退回原位。岸上众人都看向十八王子,相互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藏得太久,我的脚变的麻木酸痛。我心里也升起一股烦躁,我索性对菱心说:“日头当下,有些困乏,咱们走,让太子他们继续欣赏美景吧!”
“你疯魔了不成,见到主子不拜,反而要躲。”菱心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着急的说道:“咱们得马上过去才行!”
想是岸上的十八王子见我要躲,有点着急,不顾形象的挥手高呼:“快快游过来,孤要见你!”我心里早就琢磨的明明白白:你就是皇上陛下,这时叫我也不能过去,否则不是自投罗网、活该被罚么。
“叫咱们三人过去呢?还愣着干嘛!快点游过去吧-”瑶光似乎开始害怕了,也拽住我,声音焦灼不堪,“我的好嗔嗔!他们说的话,不是御旨如同御旨,咱们都得照办!”
“听我的,还是听你们俩的!听你们俩的,这会儿过去准没好事,不定要怎样治咱们罪呢!要我说,不如趁他们现在离得远,还没看清咱们长相,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好!”我挣脱了菱心和瑶光的拉扯,一直朝向那莲叶最深处游去。一群水鸟从莲叶中惊起,扑棱棱直上九霄云外。
菱心目瞪口呆地,简直不敢相信,看着我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和已被我说服的瑶光两人,坦然自若的逃之夭夭。她银牙一咬,索性也豁了出去,紧跟在我们后面游弋。
平静的水面倏忽激荡起层层涟漪。
十八王子见我们不理会他,竟然还敢逃走。他顾不得多想,瞟了眼岸边,飞身一跃,跳上一只木兰舟,划动兰桨,直追我们三人而来。
太子及七王子、十二王子看见十八王子跃入芙蓉塘,亲自划舟向我们追来时,想必都是满脸惊诧吧。
就听到窦翁主兴奋地娇呼:“王兄,抓住那个唱曲儿的!抓住她!我要亲自审她……”我已经游到远处,后面的话也就听不到了。
“你比我们慢,是追不到我们的。”我薄凉的娇笑脆生生,夹杂丝丝得意,确定字字清晰地传到十八王子的耳朵里。
对于我的挑衅,他也不答话,但手中划桨的速度越来越疾了,木兰小舟快得几乎要离开水面,飞起来了。
“嗔嗔,你这一招可真够损人不利己的,看把那十八殿下给招来了吧。”菱心不停地怪我。
瑶光一边飞快的向前游水,一边回过头瞅着越追越近的十八王子,“不好,嗔嗔、菱心!快分三个方向游!十八殿下追上咱们了!”
“既追来了,还怕他不成?”我一手游水,一手抬起缓缓理了一下蓬乱纠结的乌丝,把粘在额头的发丝,捋之耳后,顺势又抹了一把脸颊,不知是汗水,还是池水,“多久没有这样奋力游水了,还真有点儿吃不消呢!”无人响应,不由侧目回视,芙蓉塘里哪里还有菱心、瑶光的身影……
后边的追逐还在继续,前边却已经进退维艰。莲叶越遮挡越密实,莲叶杆也越来越多,木兰小舟是再没法子划进来的,顿觉这里才是最最安全的地方。
我回头一看,菱心、瑶光两人早不知被丢在什么地方了。一停下来,就再也游不动了。这才觉得气喘吁吁,额头热汗直冒。
密密的莲叶在我四周围起,犹如一道天然的碧绿屏障,将我周身遮得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就让他好好找会儿吧。”我手掌扇风,自言自语地轻笑。
“无需再找了!孤在这儿呢!”话音未落,倏地,一只修长的手臂从莲叶丛中横了过来,一把捉住了我。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挣扎一下没能挣脱,索性继续无力的待在那里喘息。
他的手伸过来了,但是头和身子还卡在绿叶屏障的那端,横竖就是过不来。突然就听到一片脆生生的“咔嚓”响,好一阵莲叶茎杆的折断声,原来他抽出随身悬挂的宝剑一通胡劈乱斩。好一会儿,他才得以将木兰舟划到我身边。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一把从水里捞起,卷在怀里,得胜般的笑道:“看你还逃不逃?看你还敢往哪逃!”
一张笑的坏坏的俊脸,凑近了我的脸……
然后,他手里的船桨很配合得“咚”的一声掉进水中。
俊脸上有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浓眉下的黑眸里,忽闪着惊喜,还有惊艳不已的亮彩。我的手掌抵着他的胸膛,忘了挣扎,就这样把什么都忘了。
天地好像忽然安静下来,风声、蛙鸣、莲曳声通通都听不见了。世界静得都可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心房的血慢慢流回心室,如此这般的轮回不休。
我和他就在这样的接天莲叶无穷碧里凝视着,两两相望,两两相忘,他忘了追逐我的初衷,我忘了逃离他的目的……木兰小舟荡荡悠悠,起起伏伏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