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接踵而至。
夜色里,男人胸前铁板推车上的大烤炉里炉火熊熊,偶尔跳跃出一朵朵蓝色的小花来。炉顶面是一个钢筋焊接而成简易烤架,半剥皮丰满的红薯就卧在钢丝网上发出诱人的光泽,惹得路人看了又看。只是当路人看到摊主那张冷峻而忧郁的脸,大家都仓惶走开了,仿佛自校门口出了挂人的事任何波澜不惊的脸孔都是晦气。
这几天晚上男人的红薯摊生意明显冷清了许多,或许是大家对前几日指责他的女人记忆犹新,毕竟第二天这个女人就挂上了红薯摊正对面的路灯杆。虽然警方已经破案,但站在红薯摊前朝对面放眼望去——仿佛真的能看见对月高悬的女人,她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身体铅垂,吐着长舌,一双怒火目铮铮锁住红薯摊,像是在不休止地咒骂着男人。
可这个男人丝毫没有畏惧,炉火依旧熊熊燃烧,青烟缭绕间金黄的红薯散发诱人香味……一如往常!
当对面学校的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他会忘掉所有人的目光,泰然自若从推车扶手上拉下一块乌漆麻黑的毛巾擦掉手上的灰迹,然后站直身体打起精神神情激动地锁地盯住校门口,仿佛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或是凯旋的英雄,要给以对方最大的尊重。
即使刚响过铃声校门口空空如也,只有门卫处警灯蓝莹莹的放光,他也会兴奋得难以自制地微笑起来。似乎整个晚上就这一件事尤为重要。可这些举动并非这个黑夜的专利,他十年如此。
朝校门凝望片刻,依旧没有人影钻出,男人焦躁地抽回目光赶紧用黑漆漆的火钳掏了掏炉心,再给红薯匆匆翻个身,然后迅速在炉耳朵上挂好火钳,目光又立即回到校门。
校门口终于变得门庭若市,视界不断被黑脑袋充斥,他突然紧张起来,再次拿起毛巾狠狠地擦手。终于,在紧张与兴奋中,他从千百张面孔里认出那个人,那是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俊秀男孩。男孩身上是一个耐克牌子的书包,正合他的身,看上去帅帅的。
一直以来,每当学校里的放学铃声响起,男人那双感情复杂的眼就会不由自主地锁住校门口,直到男孩出来,或者直到男孩坐上豪车远去。那时,男人才能专心地卖他的烤红薯……
可今晚,男孩看到他的时候就像发现了一只难辨善恶的大狼狗,一只手捏着书包肩带,一只手攒紧校服衣角,怔怔和他对望着,那双年轻的眼眸里充满了怀疑恐惧和煎熬,和以往截然不同。
如果没有听卢伟的故事,如果没有罗强的一夜之变,或许唐东永远也不会怀疑这个男人,但今天他没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丝慰藉,相反往日晦暗不明的神情叠加让他不寒而栗。
男人已经觉察到孤立在校门口神情异样的唐东,对于自己在乎的人,哪怕一个眼神变化都能触动自己的毛孔——男人以为自己着装不妥让对方心生厌恶,马上回头仔仔细细朝自己身上检索一遍,自己也是和以往一样,没有半点碍眼。他终于不解地再次望向唐东: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他真不想这样问,这太多余,毕竟他们有着天壤之别的境遇,但是他无法接受那个眼神。十年的相识早已如同知己,如今那双眼睛却充满怀疑和否定,刹那之间难道就可以毁灭十年的感情?男人不由自主握紧拳斗,老茧在皴裂的皮肤间形成山峦褶皱,嗤嗤作响,即使历经世事可他的心犹如流弹射入,疼痛分明。
唐东丝毫不在意这十年,即使分离最多不过一句“谢谢”,从此执手天涯而已。这一刻他没有不觉得这个男人于己是温暖的所在,而是未知的恐惧,他只想马上离开。
“柳慧如!你快来呀!快快来接我呀!”唐东双拳紧握,神情惊惧地祈祷着那辆跑车的出现,即使平时非常讨厌它那么拉风,但今晚却希望它立即出现,“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听你的话!这个男人或许真是个疯子!”
这几天卢伟也变了个人,似乎在有意孤立自己,除了在课堂能看见他的人,其他时间他仿佛藏了起来,就连放学他也会悄无声息离开,连续三个晚上顾诚都没能在人群里追上他。
唐东也有所发现,所以这两天唐东、田瑶和顾诚走得更近了些,因此这个男人的神秘感在唐东的脑袋里越来越强。
男人把唐东的变化终于归咎于距离唐东两米远的少男少女。田瑶接收到那个充满怨怒的目光,吓得一把抓住顾诚的胳膊:“我们快走吧!”
顾诚却纹丝不动,目光铮铮与男人对望,平静得着魔一样,竟然梦呓般说道:“我要去找他!”
顾诚的话吓得田瑶瞬间松开了手,竟然本能地退怯两步,仿佛今晚的顾诚也变得异常的陌生。
唐东终于鼓足勇气抽回目光,凶恶地朝顾诚吼道:“你疯了!”
顾诚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烟雾缭绕的摊贩,幽幽吐出一句话:“我要去找他!”
田瑶在顾诚石化的脸上找不到丝毫安全感,这时候她发现唐东尚且正常,赶紧去抓住唐东胳膊。唐东起先还乐意接受,两秒后他竟然挣脱了胳膊:“我妈马上就来了!”
顾诚缓缓扭回头,一本正经看着两个人,让两个人都有些头皮发麻时他那张夜色下铅铸的嘴才冒出了声音:“只有他才是解开谜题的钥匙!”
“你疯了!如果传说是真的……”
田瑶说出这一句,顾诚马上呈现出一脸的惊惧,绝望地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田瑶心有余悸地望了唐东一眼,唐东马上解释道:“田瑶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这事他早晚得知道!要是坏事现在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就是嘛!你们就不该瞒着我!太不够意思了!”
顾诚紧咬腮帮,无奈地摇摇头,好半天脸上的严肃才平静下来。田瑶和唐东都有些困惑,互相望了望,全都一头雾水。
“你们俩——”顾诚沉重地吸口气,目光也变得沮丧,却果决地说道,“快滚吧!”
“你——”田瑶感觉自己听错了,以往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对自己说出“滚”,可今晚一向文静的顾诚竟然莫名其妙对自己毫不客气,真让她难以接受,“哼!”
唐东这时候才刻意摇了摇自己的胳膊,田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在唐东身上,以为这才是罪魁祸首,马上松开解释道:“阿诚你别误会,我只是……”
顾诚马上怒不可遏朝田瑶咆哮道:“滚啊!”
田瑶确实受到不少震撼,今日的顾诚完全颠覆了在她心里的形象,泪水很快在眼眶里流转,眼看就要决堤,唐东赶紧安慰道:“别理他!你还以为他是只小绵羊啊!原本就是一头野兽!只不过没闻到血腥味而已!”
唐东话刚说完只感觉自己一阵呼吸困难,定睛才发现竟然是顾诚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顾诚失控的瞬间变得异常邪恶,就连田瑶也没能将他们拆开,他却语气冰冷说道:“那个吊死的女人三天前就挂在你头顶的路灯杆上!你也看到出事的前一晚她和男人吵了一架……我要你想办法弄到校门口的监控摄像资料!”
唐东显然无法理解,但他问不出口,因为顾诚不想他拒绝,那双手又加了力道:“如果女人的死有问题,那跟踪过他的罗强会怎样?”
唐东艰难地挤出沙哑的声音:“罗强不是没死吗?”
眼看唐东的表情越发痛苦,田瑶急得满头大汗,只能使出杀手锏狠狠掐顾诚,可今天的顾诚皮太厚,像只大象纹丝不动。情急中她甚至狠狠朝顾诚踢了几脚,可顾诚竟然像一颗老树,差点没让自己摔倒。
而顾诚依旧对唐东冰冷地说话:“如果罗强已经发现这一切,只是凶手没发现他呢?”
脸色铁青的唐东本能地抓住了顾诚的手,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但仿佛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也难以对抗顾诚这一只正中要害的手。突然,他感觉掐住脖子的手失去了力量,嘴里的话突然蹦出:“凶手?你是说,这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顾诚却没有回答,此时的他突然抬起头,眼瞪如牛表情扭曲,全身都在颤抖,仿佛触了电。吓得唐东和田瑶赶紧后退,退出两步唐东才发现顾诚掐自己的动作竟然像文化广场的雕塑,完全僵住了。
田瑶吓得不轻,厉声朝顾诚吼道:“你怎么了?”
顾诚那张脸突然像是有无数蚯蚓在脸皮下疯狂爬动,迅速密布整张脸,而他痛苦得唇齿吱吱作响。田瑶几乎要冲过去,唐东却一把将她拉住,又后退了一步。
唐东也吓傻了,痴痴问道:“他怎么了?”
田瑶马上怒目相向:“你对他做了什么?刚才他不是在掐你吗?”
“我!我……”
唐东正要力辩原本就无法解释的情况。顾诚却突然直直地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等田瑶不顾一切冲过去,顾诚原本高高抬起的头竟然瞬间垂下,随即整个人像是睡熟了一般。
可唐东却没有多看顾诚一眼,顾诚跪地后美食小广场全景便如雨后春笋般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个被虚化了背景的红薯摊前男人突然被聚焦,他脸上早已浮出了似曾相识却让唐东极度不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