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拜子——四拜子——”
十一监区的楼上,有人在向九监区收工的队伍中大喊。
飞机见坤师本能的一楞,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便问道:“喊你啊?”
坤师脸色一沉,骂了句:“瓜娃子!不要理他!”飞机这才肯定了,被叫的人的确是坤师,只不过叫了他不喜欢的绰号,而且这个绰号直指他的要害之处,所以他不理会。
飞机想:如果那个家伙尊他一声“坤师”的话,以他的习惯,一定扯起嗓子,跟对方寒暄几句。想必坤师很忌讳这个绰号。看来,我又抓住了他一个把柄,有机会要好生利用一下。
回到监舍时,晚饭还没送来。坤师有些闷闷不乐,又将他唯一的一本小说《刑警本色》,拿出来翻看。
有些人很会自我调节,遇到不开心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或静一下,气就全消了。有些人却恰恰相反,喜欢钻牛角尖,会越想越气。而坤师就属于后者。
只见他把书往枕头上一摔,骂骂咧咧、自言自语:“小杂皮!在外面就喊我‘龙四哥’,在里头就叫我‘四拜子’,硬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啊?称二两棉花,去江州纺(访)一下,哪个不晓得我坤师。就算是过气了的超哥,也是个名气犯讪!想当初,老子们风光的时候,他敢这样子喊我,不晓得有好多人给他娃落实到身上!要不是我这条腿残了,要不是我爱上了‘英姐’(海罗因),现在的江州,还指不定是谁在‘提铆子’(当大哥)呢?”
坤师的突然发作,其他人都不知事由,因而也插不上嘴,都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只有飞机在一旁不热不冷地冒了一句:“你?提铆子?就是堆起金山银山,不拿给你吃完(吸食海罗因),都要拿给你输光!哪个兄弟伙敢跟你哦?”
吃药(吸毒)和打牌(赌博)既是坤师的爱好,更是坤师的顽疾。也只有飞机这个知根知底的小同乡,敢揭坤师的短。
这一大一小一对活宝,平时就喜欢互相开涮,却彼此都拿对方没有办法。
怒火中烧的坤师,象一支快要涨爆的气球,却被飞机绵里藏针的一句话,一下子泻了底气。无奈之下,他只有笑骂道:“你这个小臭虫,哪怕痒,你就专咬哪儿!”
说完就扑了上去,坤师与飞机扭成一团,相互挠痒,一阵的打闹。
对于两人的打闹,大家是见惯不惊。然而细心的教授发现,最近几天坤师的情绪有些反常,变想吃过饭后,找机会跟坤师聊一聊。
谁知一吃完晚饭,坤师就不见了人影。教授找到飞机让他去巡视一下是怎
么一回事,却又成了“放狗撵羊,一去不回”。教授暗笑自己的失策,不用猜也知道,第一个是打牌去了,第二个肯定是去找到了,自己却舍不得走了。
说起打牌,坤师在九监区还有个“棋牌双绝”的封号。
听他自己说,他以前开的小茶房,只比苍蝇茶铺的档次,高那么一点点,接待的都是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他守在铺子里头,闲来无事。不是下棋就是打牌。卖油的老头儿曾经说过:无他,为首熟尔。任何东西都是熟能生巧,棋下得久了,牌打得多了,手艺也就比一般人好了。
坤师的象棋,在九监区是无人能敌。他不仅有长期下坝坝棋的经验,更是将象棋大师胡荣华的绝杀——夹马当头,牢记于心。以至于时间长了,不但没有人跟他下棋,就连他去看棋,都要被人哄走。因为他总忍不住抱膀子(在旁边插嘴支招)。弄得双方谁输了,都不服气。
除了象棋、麻将、扑克、长牌,只要是跟赌有关的,坤师都知道玩法。虽然说不上门门精通,但至少样样都算得上老手。
当地流行一种叫“玄”的游戏,即在传统牌九的基础上,结合西方梭哈的叫牌方法,赌起来特别刺激。坤师也是这方面的行家,往往能根据对手叫牌的方式,下注的多少以及开出的面牌,较为准确的分析出对方的底牌,从而找出应对的方法,打出精彩的一局,让在场的人喝彩叫好。
然而竞赛与赌博,同是争个输赢,其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更多的是靠实力,后者更多的是靠运气。这也是赌博的魅力所在,往往老手敌不过新手,实力敌不过运气。
用坤师自己的话说:十赌九输,保赢就只有出千。否则,神仙也有输钱的时候。
他更以此来解释,为什么自己技高一筹,还败绩连连的原因。
但是有一件事,值得他吹嘘和骄傲。监区时常有犯人因为打牌被干部抓住,而受罚扣分,坤师从来不在其行列当中。这与他的机警冷静、审时度势分不开,凭着独有的嗅觉,他总能避开风头与祸事。
晚上快要收监时,飞机和坤师才回到自己监室。只听一个说:“叫你见好就收,你不听。最后一盘把赢的全倒出去了!”另一个却不以为然:“捡来的娃儿当脚踢。打个平手,就当是免费娱乐。”
等大家洗漱完了,上了床,教授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坤师,我看你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哦?”
坤师欲言又止地说:“也没有什么事。”
教授语重心长地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遇到什么事,不要闷在心头。书上说:欢乐找朋友分享就会翻倍,忧愁找朋友分担就会减半。大伙儿相处这么久,彼此都很了解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说出来,也好帮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你不是经常说:三个臭皮匠顶个渚葛亮吗,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坤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被誉为“甜城”的江州,是我国重要的蔗糖生产基地,也是西南三省的中小城市当中,经济较活跃的地区之一。
位于沱江边的“河坝街”是江州当地最著名的地界。一没有存世的历史遗迹,二没有重要的人文景观,三没有秀美的山川风物,河坝街的闻名,因其独有的特产“街娃儿”(小混混)为主。
改革开放之前,地处城市边沿的河坝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是典型的贫民窟。而一场特殊时期,不仅让人们丧失了单纯的思想,而且让为数众多
的失学少年、返城知青,无所事事的混迹于街头巷尾,成为一种新生的社会族群——街娃儿。
改革开放之后,街娃儿们逐渐有了经济意识,从开始的自发的成群结队,无聊的打架斗殴,发展成后来的自觉或自然的拉帮结伙,有目的性的寻衅滋事。其中的一支有生力量,就是河坝街的五兄弟。
万老大、王小儿、罗三、龙四、汪老五,这五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异姓兄弟,从结拜那一天起,就发誓要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五兄弟最初在自由市场当“菜霸”。收点保护费,继而围了河滩掏挖沙石。随着城市基建上马,他们又抢占工地,包断土石方工程。最后万老大成了巨富大亨,又是房地产,又是餐饮娱乐,还成了江州的知名企业家。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即使是为非作歹。
五兄弟在最初的原始积累,以及成气候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免不了要同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免不了会有人作出牺牲。
在一次争夺地盘的斗争中,龙四被军用手雷炸残了一条腿,成为第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人——万老大给他开了间小茶坊,让这个废了的小兄弟,退休养老。
而在为龙四报仇以及后来的争斗中,王小儿、罗三、汪老五因其心狠手辣,更因其制造了震惊全国的“医院枪杀事件”,而排在了江州杀手榜的三甲。
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全国公安司法系统,大举进行的“扫黑打恶”的行动中,王小儿被击毙,罗三、汪老五被枪决,万老大也被判死缓,后半生要在监狱中度过了。这一经典案例,被作家写成了小说,又被导演拍成了电视剧,就是曾在中央一台热播的《刑警本色》。
而当年名躁一时,威震四方的“龙四哥”,就是如今背地里被人叫做“四拜子”的坤师。他没有象其他兄弟那样,走上不归路,却一不小心滑下了另一个深渊。
那条腿,医脱了几十万,对于刚起步的兄弟们来说,几乎倾尽所有了。东拼西凑开了间茶坊,生意有兄弟们经常来照应,也算是高规格的善后安置了。
本来坤师可以不愁衣食的逍遥度日,甚至日后“公司”发展了,还能凭早年的功勋拥有一席之地。
谁知没有取完的弹片,不定期的剧痛象恶魔一样,纠缠着他。而身边来往的三教九流,让他十分轻易的就能接触到海罗因一类的毒品。已经记不清楚,最初是为了止痛,还是因为好奇,反正是一沾上就爱上,一爱上就难以自拔、越陷越深,因为“英姐”的魅力,超越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道上混的人都讨厌吸毒的。自从坤师吃药以后,就跟兄弟们渐渐疏远了。或许因为这种疏远,让他避开了最后的大祸。
但“英姐”也没让坤师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不是因吸毒被劳教,就是因非法持有毒品被判刑,腿残之后的十几年,前前后后的坐了五次牢,在家呆的时间,却象休假一样的短暂。
往常,坤师坐牢的时候,都是小芹帮他守住铺子,给他寄送来源。
小芹比坤师小八岁,十几岁就跟着坤师在社会上闯,为此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双人本打算结婚的,却让坤师不停的坐牢给耽误了,到现在都还没个正式的名份。
跟好人学好人,跟端公学跳神。最可惜也是最可恨的,小芹与其说是被“英姐(海罗因)”拖下了水,但更确切的说是受了坤师的直接影响。继而从吸食发展到了注射。
这次更是两人一起被抓,一起被判。坤师来了这里,小芹到了YMH女子监狱服刑。就连两个唯一的生活来源那间茶坊,也因为曾经是吸毒的窝子,而被当局查封了。
久病无孝子。亲戚老表早就被坤师三番五次的上山,搞厌烦了。因而坤师也好,小芹也罢,都成了离群的孤雁,没人管了。
眼看坤师还有几个月就满刑了,小芹却写信来说,自己在里边得了重病,可能在也出不来了,叫坤师自己保重,不要再管她了。
坤师不是祥林嫂,不会逢人就讲自己的悲惨遭遇。
这一次,他是放下了自己的面子观念,再一帮同是天涯沦落人面前,掏心掏肺地描述了自己无奈而又不堪的往事与现状。
讲到最后,坤师十分痛心地说:“这辈子,除了父母,小芹就是我最对不起的人了。是我把她害了的。她现在病了,我只有干着急。我自己都是靠大家不嫌弃,蒙混着把日子裹起来。我又咋个顾得上她哦!只有两把撕了信,当成啥子都没发生过,啥子都不晓得。”
“你这样自欺欺人,怎么行呢?即便是物质上无法缓助,至少也该写封信,在精神上加以安慰和鼓励啊!”诗人永远都是感性动物,忍不住第一个发言。
飞机气愤地骂道:“你根本不把我们当朋友,这么大个事都不说一声!嫂子病了,可以去医,监狱不可能不管。憨弟病了,不是就医好了。你装起潇洒,背后着急,绷啥子超哥嘛!”
“飞机说得对。再大的病都医得好,坤师你不要着急!想想办法总能解决问题的。”憨弟也真诚的安慰着。
“患难之交不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站出来,不然人家小芹,找你这样一个男人来干啥?”教授语重心长的笑着“我看这个事情要分几步来走。首先,象诗人说的那样,立马回封信去,让她晓得你很在乎她。女人嘛,外柔内刚,嘴上是不想让你操心,但心里却很在意你。说不定,一封信又能点起她的希望。其次,要了解真实情况。小病监狱能医,大病就另当别论了。知道了具体情况,才能有应对的办法,你出去后才好充分的准备。最后,如果大伙儿没什么意见,我们围子给小芹凑个份子。生病的人需要营养,多少也算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们几个看行不行?”
其他三人立马就赞同了教授的提议,一下子弄得坤师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大伙儿。
“有两个难题,需要具体解决,大伙儿一起来想想办法。”教授接着说“我们的钱都在卡上,给小芹寄钱需要现金,这是其一;无论是打听消息,还是寄钱,都要找一个信得过的干部,这是其二。周主任倒是不错,就是不容易联系上。”
诗人却轻描淡写地接着说:‘现金好办,我们用卡上的钱去跟有现金的人交换,教授出马应该不难。至于干部,不知道乔队如何?他平时和坤师倒是很有语言,或许愿意帮这个忙。”
教授问:“坤师,你认为如何?”
坤师默了一下:“乔队这个人,平时爱占点小便宜,但总的说来还可以,比较讲江湖道义,我看值得一试!”
等大家商量完了,已经是凌晨了。教授叫大家赶快睡,天亮好依计行事。
人在等待时,总会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等到乔队来上班了。
坤师心不在焉的在车间里做着活,一直寻找着适当的机会。终于机会来了,他一把把乔队神神秘秘的拉倒角落里,十分详细的诉说着自己事情的始末,以及非分之想,不情之请。
乔队听完后就乐了:“你小子钥匙丢了遇到锁匠——还真找对了人!我有个警校的同学,正好在那边,刚当上狱政科长,前几天打电话叫我去喝酒呢。钱就不用寄了。为你这事,我就亲自跑一趟,也正好跟同学聚一聚。不过得等下个月,我修年假的时候去。你要带什么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交给我就行了。不过,这件事,就烂在你我肚里,我想你也晓得厉害关系,我不想节外生枝。还有,要满刑了,你少去带头做那些违规犯纪的事。现在新监区长管得严,抓到犯人违规,值班干部就被扣钱。你不要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到时不要怪我没打招呼。”
坤师没想到乔队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下来,先以为要下点功夫才行。在他眼里看来,乔队后面那几句话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最重要的是让他起死回生的那几句。于是也感激不尽的说了一大堆肺腑之言。
收工后,坤师迫不及待的把这一好消息反馈给大家,让他们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
诗人听后,为自己之前出的点子所引起的效果甚为满意:“这样是最好不过了,相当于他替你去探望了小芹,并能得到最直观最准确的信息。但是这个人情,你就欠大了,看你今后咋个还哦!”
“山不转水转,人情债人情还。反正就这么回事。”坤师心里倒不为此担心,毕竟自己一个光脚的还能被一个穿鞋的利用到那里去不成。
“总的说来,算是解决了你一个大难题,不仅你坤师高兴,我们也替你高兴。再加上你快要满刑了,可以说是双喜临门。”教授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能找到开心的理由。
“不对!应该是三喜临门!因为快要过年了!”飞机老喜欢热闹,更擅长找理由庆祝。
憨弟笑得最灿烂,无形中透露出一副傻相:“嘿嘿。过年又可以耍几天了!”
几个人一时间,被相互传递的喜庆气氛所感染,虽然在寒冷的冬天,可整个监室内喧腾着一片欢欣,一片温暖。
诗人一激动就有感触,一有感触就想做点什么。他这回不仅要写一首赠别的诗,更想给即将刑满离开大家的坤师,送个特别的礼物,留个特殊的念想。
诗人找到画家,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你知道,这里面没有相机,大伙儿不可能合影留念。而我想给我们这个围子,搞个‘全家福’,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的一个见证,所以来麻烦你。相信以你的实力,一定没有问题。
画家倒也很热情:“画幅画,倒是不难。然而我是搞广告设计的,速写、素描都不是我的强项。你让我想两天,尽可能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一切就拜托你了!”诗人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感谢。
劳改队就是鱼龙混杂,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才都有,要武有武,要文能文。
就拿画家来说,嘴上说要想两天,诗人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找出一张十六开的白纸,拿起马克笔,三下五除二,不出二个小时,一幅单色装饰画就搞定了。
诗人捧着这幅画两眼看傻了,万万没想到再这种环境中,画家居然能做出这么绝妙的作品,一时竟无法用经典的词来形容了,只给了两个字的评价:“绝了!”
画上没有一个人,而是一群可爱的卡通形象: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不用猜都知道,那一定是憨弟;一只骄傲自得的兔子,不是飞机还可能是谁;一只睿智和蔼的老山羊,是教授的化身;一只狡黠滑稽的鼬鼠,代表着坤师;而那只戴眼镜的八哥,就是诗人自己了。
每一个卡通人物,不仅有动作,而且还有各自的一句台词:坤师手拿鸡腿,眨着一只眼睛道:“外头才巴适!”;诗人展翅而歌:“千里江陵一日还。”;教授笑得眯缝着眼:“走好,别摔了!”;飞机打着响指:“终于OVER了!”;憨弟挠着后脑勺:“东西不搬了?”
画面上这一大帮,兴高采烈地向前走来。前面有一扇大开着的铁栅栏门,门上用英文写着“ZOO”(动物园)。
虽然都变成了卡通,但是画上的每个人,可以说是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就连细节都是十分到位:兔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大熊的下腹有道疤痕,鼬鼠有只后退要短小一些。
只要稍微熟悉这几个家伙的人,都能在第一眼看出画上的形象,谁是谁。这足以见证画者的功力深厚与奇思妙想,同时也让观者赏之心悦、爱不释手。
飞机和憨弟都想要这幅画,耍起了小孩子性格,围着诗人一阵的胡闹,不依不饶。
坤师赶紧出来解围,说是画还是他保管着,出去后给每人复印一张,再寄回来;同时还许愿,会经常给两个好吃嘴,寄些诸如灯草糕、冬瓜糖之类的点心进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几个人才皆大欢喜。
魔鬼定律里有一条:事情总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往多时候,人们以为是雨过天晴了,而实际上是,更大的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正当教授一伙欢天喜地的准备过年之际,乔队从YMH女子监狱回来了。除了带回来一张接见款的收据外,就是一个让人听了为之变色的消息——小芹得了艾滋病。
对坤师来说,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诗人叹息道:“怎么会这样呢?”
“可能是注射毒品时用了不干净的针管,被传染上的。”教授也感到胸中憋闷。
“要被传染,也该是我啊!我都打了几年了,她才打几天!”坤师欲哭无泪的干嚎。
“造化弄人。这就是各人的命,各人的运气。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太难过。尽人力,听天命,一切随缘吧!”教授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劝慰和开导他了。
飞机和憨弟却在一旁小声嘀咕。一个说:“坏了,是绝症,没救了。小芹好可怜,坤师更可怜,一下子等于失去了最亲的人。以后出去了,又咋个办哦?”
另一个说:‘惨啊,得了艾滋病惨得很,监狱每年查血,一发现是艾滋病,就隔离在医院的顶楼。我住院那阵看到,洗白了几个,抬出来就拉起走了。”
从来不发气的诗人,居然忍不住破天荒吼了一句:“你们两个小鬼,不要在这东说西说!出去自己找耍的!”然后拉上教授往外就走“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就这么,坤师少言寡语地闷了几天。接下来,就是春节四天大假,假期一完,坤师就满刑说拜拜了。
假期还没开始,坤师就全身心的扑到牌桌上去了;假期中更出现了,私下换铺通宵夜战的情况。
开初大伙儿都每介意此事,甚至还希望坤师借此能暂时忘记心中的痛苦。随即就有人来向教授他们传消息,说坤师豪堵而惨败,所欠债务已直奔天文数字。
有堵的地方,一般都有高中低三档,劳改队也不例外。
这里由于少有现金,香烟变成为了流通计量的货币单位。CX监狱广泛流通的便是二元五角一包的五牛烟。
来源少却牌瘾大的,自成群落,赌点一根一根儿的零烟,归于低档。
口袋里有两个又好这个的,一包一包的输赢,伤不到元气,属于中档。
只有哥字辈以及少数几个不要命的,才自居为高档,一条一条的来去,往往左手签汇款右手付帐单,把家人寄来的血汗,孝敬了不相干的赌友。
坤师好赌是出了名的。然而平常他总能控制好自己,最多往中档冲,虽然偶尔也会亏空围子的公款,却从未影响大家的日常生活。
趁着过年,哥字辈多开了几个高档场子,而这次,坤师一上来,就坐了进去。然而与他的豪气和胆量相反的事手风与运气。很快,现贷告,债台高筑,已经上了二楼了(两位数)。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就是飞机。他趁打牌的间隙劝坤师:就此收手、少输当赢。而后者不听劝告,执意翻本,结果适得其反,越走越远。
飞机跑到教授那儿去告状,却被一笑置之。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飞机在吃年饭的时候,摔筷子绊碗,弄得大伙儿都十分尴尬。
就是这样,坤师仍象中了邪似的废寝忘食的狂赌狂输。就连从不看人打牌的诗人,都冲到场子上,用摇头和叹气给坤师喝着倒彩。因为诗人知道,围子早就资不抵债了。
假期最后一天。
憨弟找到教授,把听到的传闻,象汇报工作一样,做了单独的汇报。
有人说:坤师在给自己围子下套!
所谓下套就是:事先与庄家串通,然后自己大量输钱,继而将债务留给围子,而自己却从庄家那里预支该分得的现金,满刑时兜里就有了川资。
教授看着憨弟的眼睛问:“你信吗?”
憨弟茫然的点了点头,觉得不对,马上又摇了摇头。
教授笑了:“很多事,都让人迷惑吧?”继而出神的望向远方,缓缓地说:
“其实这些鬼把戏,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不相信他不会这样做。人,都是懂感情的。相处快两年了,他不会这样对我们的。”
“你有没有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过?他为什么会沉迷于赌博,而这次又赌得这么疯、赌得这么大?在我看来,有三个原因。”
“首先:他是一个吃药(吸毒)的人,也就是那种意志相对薄弱,容易玩物丧志的人。”
“这里边没了毒品,赌博成了他寻求精神刺激的替代品。好赌的人,都想赢。然而赢了,却只能拥有短暂的高兴。但是输,才是一种奇特的心里体验,会带给这些赌徒们最大的紧张与冲动。”
“通常赌桌上刚开始失利,是想要战胜对手,把输的赢回来;再后来,就成了想战胜自己,即便是一直输下去,也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心里承受
能力,底线到底在什么程度。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越输越赌,越赌越输的感觉。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经体会过这种滋味。人一旦到那种临界状态,就无法理智的调整和控制自己的心态了。对于坤师来说,输已成了一种习惯。他完全沉醉于这种且痛且快的刺激当中,如同毒品的心瘾。”
“其次,他家六个兄弟姐妹,父母也健在,家庭环境并不差,为什么没人管他?因为吃药的人,越吃越懒,越吃越烂,往往丢了人格和尊严。时间久了亲人和朋友对他也就绝望了,自然也会放弃了。哀莫大于心死。”
“唯一让他依靠,给他希望的小芹,也因为在他的影响下,走上了不归路,更是令他伤上加伤,这时的他就渴望找一种方式来发泄。”
“而劳改队是一面大墙,把我们每个人与外面纷繁的世界隔开。这里虽肮脏龃龉,人却变得相对简单。现在,他就快要满刑了,要重新回到现实生活当中,更要必须面对很多回避不了的问题。”
“乾为阳,坤为阴。他之所以叫‘坤师’,说明他的个性不适合走正道。然而捞偏门,他又身患残疾,少了当年的几分杀气。再加上,终生戒断,一口还原,‘英姐’还在门外头等他。很多事,他都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也不能跟别人说,憋在心头。这也是让他失态的重要因素。”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些人说的是真的,我想他也有他的苦衷。我们既然是朋友,是兄弟,就该默默地帮他一把,不要再给他任何压力了。其实他内心的恐惧、烦躁、挣扎,都写在脸上,大家都一目了然。”
“憨弟,你最喜欢的《大话西游》中有一句台词:生亦何欢,死亦何悲。人是感情动物,在情感面前,生死皆不足为惜,何况几个钱呢?你自己不也是为了女朋友,打伤了人才进来的啊!”
“再说,我们都是一不小心,就输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他帮我们输点,又能输掉些什么?”
“我们让他尽兴一次,并不是放纵他,而是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人在乎他,没有对他绝望,没有放弃他。让他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给他一点勇敢面对生活的希望。”
“其实,给别人希望,就是给自己希望。我们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自己。”
教授说了这么多,憨弟心里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有一个问题,憨弟十分明确:自己绝对相信教授,既然教授相信坤师,自己也相信坤师,就这么简单。
坤师带着黯然的眼神、愧疚的心情走了,给围子留下了几百条烟,折合几千元钱的债务。
第一个叫苦的就是诗人。因为坤师一走,他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围子的财务总管。面对巨额的债务,大伙儿又不愿加重各自家庭的负担,如何开出“无米之炊”,成了诗人的难题。
本来这个围子的财务状况,在九监区算是中等偏上:教授家里每月固定送来八百,遇到大节过年还会多送一点;诗人家里每月六百也很稳定;憨弟家是三百、四百的大小月;只有飞机家是隔三差五的寄两三百。每月小两千,也让不少人眼馋。
然而劳改队天不生、低不长,从卫生纸到火腿肠,样样都要钱,价格还不低,因此开销就大。正常情况下,这个围子基本维持得起走,烟不断,火腿肠
天天见。
如今,靠教授出面和债主谈判,达成分期付款偿还债务的协议。四个人的消费卡,就有两张到了别人兜里。烟、茶、肉三者,往往难以兼尔顾之,弄得飞机不时咒骂:“死坤师,他倒拍屁股走人了,害得我们用指头刨饭——咬到了才有肉!”
诗人偶尔也会抱怨一两句:“我们口攒肚挪,却上了别人的餐桌。想想真是可笑……”
每到这种时候,教授就会把不多的菜肉,分到其他几个人碗里,临了还说:“坐牢又不是进来享受的,多吃点苦,未必不是件好事。”
而憨弟总会无比忠贞的使劲点头,一支持教授的一切言论。
其实,无论是不了然的飞机和诗人,还是无所谓的教授和憨弟,在内心还是很怀念坤师在的那些日子。他总能想些希奇古怪的办法,改善大家的生活,也不时的为大家制造欢乐。
自从坤师走了以后,劳改照样打,日子照常过,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大伙儿多少都有几分失落。
苦日子始终有尽头。几个月下来,帐终于还清了,卡也拿回来了。几个人终于等到监区统一购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超市,一阵疯狂消费,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来所受的“损失”,一次性的补偿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飞机也满刑了。
走的那天,飞机穿着教授他们给他在超市买的新T恤、新休闲裤,留着寸头,显得焕然一新,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
手续办完后,飞机专程到车间,同大伙儿一一话别。
教授拍着飞机的肩膀,半开着玩笑,半认真的说:“小伙子,出去就不要再撬卷帘门了!你不是喜欢开车吗?想办法读个驾校,当个司机就挺不错。说不定哪天运气来了,还能象韩寒一样,做个赛车手呢?”
飞机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教授,我一定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诗人捶着飞机的胸口:“努力哦!找个漂亮的女朋友,让我们这些爆眼子也开开眼!”
“好的,不会让你失望的!”飞机傻傻的一笑。
憨弟拉着飞机的手:“记得给我写信哦,飞机哥,还有我的灯草糕!”
飞机说:“就晓得吃,长一身饭膘!替我照顾好教授他们!不然的话,我会拿你试问!”
末了,飞机还不忘骂上一句:“四拜子那个老虾子,走了这么久,信都没有一封!我回去就找他算账!大家保重!我走了!”
飞机一走,这个围子就更冷清了。
教授不用再担心,会有人闯祸;诗人不用再烦,被缠着写笔友信了;函嫡更不用生气,不会再被作弄了。
然而无论好事坏事,一旦成了习惯,就很难改变,一旦改变了,就很难适应。即便是适应了,先前的那份感受,也是挥之不去,转头又来。
教授就曾经在走廊上大喊:“飞机,帮我把茶杯端过来!”见出来的是憨弟,才回过神来,那个孩子都走了。
而憨弟不会象从前一样,把所有心思全放在笔友信上,只要一有空就去管教那里看飞机有没有信来。
劳改队的日子,还是今天复印昨天,明天复印今天。过了的年年月月,都觉得又快又匆忙;没过的分分秒秒,却是又慢又难熬。
转眼又过了两个多月了。
这天,憨弟提前收工,早早地回了监区。
他习惯性地跑到值班室门口,一封一封地看,摆在窗台上的邮件。
一行熟悉的字体,跳进了憨弟的眼睛。那正是飞机的“甲骨文“,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教授的名字。
憨弟急不可奈的拿着信,飞跑回了监室。
已开了口的信封上,盖着“已阅”的红章,里面的信笺也有些皱皱巴巴,憨弟飞快地读着上面的内容。
信中说:飞机满刑那天,父亲和后妈以及最要好的堂姐,一起来接的他。回家后,家里人给他买了很多衣物和日用品,还买了一部手机。他感到家人的温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和最幸运的人。最让他感动的是,家里出钱让他进了驾校。堂姐还答应,学成后给他介绍工作。他此时此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憧憬。
信中还说:飞机回去后找过坤师,但没找到,却打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原来,坤师坐牢前借了几万元“水钱”(高利贷),这次出去时,“水淹过了脖子”(利息高出本金十数倍)。坤师并没有理会“水公司”(放高利贷的黑势力)的追杀,依然混迹于地下赌场之中,而且有跟了“英姐”。不久前,因过量注射,就再也没有醒来。有人猜测,他是自杀的。
看完了信,憨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高兴又悲伤,又开心又难受。他第一次觉得,人的情感居然会有这么复杂。
教授一收工回来,就开晚饭了。吃饭的时候,憨弟告诉教授和诗人,飞机来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问:“写了些什么啊?”
憨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装傻道:“我说不清楚。你们自己看了,就知道了讪!”
教授望着憨弟神情恍惚的眼神,象是猜测到些什么。
晚饭后,监区要放一部国产大片,据说投资几个亿,阵容豪华。
诗人经不起诱惑,对教授说:“我先看电视,呆会儿再去看信!”
憨弟还在洗碗,教授一个人就到“晚晴园”看信去了。
等憨弟洗完碗,发现教授连茶杯都忘端了,于是给他送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教授目光呆滞地做在角落里,握着信笺的手,有一点颤抖,口中喃喃自语“他就这么OVER了?他就这么OVER了……
两颗硕大的泪珠,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