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死人听了我的心语,自然会放你出这阴阳镜的……”他想起钥娘冰封前说的话,精神一振。无论如何,总是要先出了这阴阳镜的。
楚留情往那湖底望去,姣好的容颜,那女子双足埋在鲜花丛里,似化作了一只冰封的美人鱼。楚留情自言自语道:“你生时璀璨如昙花,死后与鲜花相伴,不枉,不枉。”他抬起头,看到那圆月当中也似乎有个短头发的姑娘在朝他微笑,又说道:“从此,这广寒宫里,万年不变住着娥女,这冰封的弱水中,万年不变住着钥娘了。”
楚留情想,此情此景,他在这儿反而显得多余了。于是取了曼陀罗花,仔细分辨了一下风中的吟哦,跟着歌声寻到了活死人。那活死人听到脚步声,一惊一喜:“是钥娘吗,你终于回头看我啦,钥娘。”他这一惊,面前蹲的上百只“黒鸦”齐刷刷的把赤红的目光投了过来。
原来对困于知善恶树,备受刑罚的人来说,时间仿佛是钝刀,岁月仿佛是凌迟,若没有什么排遣,如何活得下去。这活死人除了每日想念钥娘,就靠与这三足黒鸦讲笑话聊以度日。他见不是钥娘,微微露出些失望的神色。继续讲道:
“有个老爷爷过世,他儿子在他和别人的墓前都插了香烟,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是要搞好‘邻里关系’。”
那些三足鸦用眼睛滴溜着他,一个紧挨着一个,没有一个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那活死人见大家不笑,只得挤出笑容,又讲道:“赵云跟诸葛亮说话,说军师在周瑜灵前哭得那么伤心,真是感人。诸葛亮说,他准备的辣椒面太多了,现在还在流眼泪。”
那树上站的,地上爬的,没有一个三足鸦发出笑声。
活死人倒被自己说笑了,说道:“这笑话这么好笑,你们居然都不笑。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黒鸦还是不懂幽默的。”他以为自己很懂幽默,得意得眉飞色舞。
“你是夜郎吧?”楚留情问。
“你是?”
“我叫楚留情。钥娘叫我把这个给你,她说这里面藏了她的心语。”
“钥娘给我的?”活死人更加开心了。定是钥娘为他的爱感动了,想要一诉衷肠,可是,按钥娘羞涩的性格,又不敢直接表达,所以让这人代为转达。
多么美好的表达方式,用曼陀罗花做传话的青鸟,就仿佛是海边的寄宿着爱的螺壳。他本来就嵌在树里,寻常动弹不得,便有只三足鸦叼着曼陀罗花,凑到他耳边。才听了第一句,他本来喜悦的面庞刷的就沉了下来;听到第二句,他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听到第三句的时候,他喉头一甜,“哇”出一大口血来。
那曼陀罗花传完了话,一段一段的碎成粉末。
那三足鸦知晓了花中的秘密,一蹦回鸦群中,唧唧喳喳一阵怪叫,本来百无聊奈,打着瞌睡的群鸦一下子像炸翻了窝,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都笑开了怀。
楚留情见那些黑鸦笑得人头皮发毛,便问道:“那花中说的是什么?”
夜郎已经痛苦到极点,哪里还听得见他问什么,只顾着呢喃:“我竟是喜欢她的。”他这样说了两遍,想要找人安慰,那些黑鸦却几乎是笑喘了过去,倒在地上。
“我喜欢她,就这么好笑?”
八百年来,他跟这些黒鸦厮混,讲过的笑话差不多能编纂成书,然而这些黒鸦从未曾笑过。可是今天,上千只黒鸦,站在枝桠上,铺了一地,聒噪怪笑。
楚留情一不留神踩到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黒鸦,那黒鸦浑然不觉,只顾着笑。
“你们别笑了,好不好。”夜郎哀求道,换来的是更加猛烈地嘲笑。他想要堵上耳朵,可是双手被缚,那声音源源不断的汇入他耳中,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本来长得不好看,几颗黄牙翘在外面,还秃着顶,全靠几片在月光下墨绿色的树叶遮丑,现在这般,愈发显得样貌狰狞。
于是整棵知善恶树都抖动起来,原来那黑漆漆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三足鸦,这些三足鸦都是死在这阴阳镜的魂魄所化,这些魂魄,生前备受折磨,未尝爱果,死后充满怨恨,以蚕食夜郎肉身为生。现在他们都笑了起来,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这夜郎是在单念里自大。
因着爱,他以为他挺得过八百年时光的蛀蚀,将原本俊朗的外表干瘪成现在这副模样。
因着爱,他以为恋人终究会为他所感动,一次一次幻想着重逢相拥。
因着爱,经历了百鸦啄身,一次又一次的生与死,甚至到最后献出了自己的心,千疮百孔还在支撑。
原来,只是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原来,只是一个可笑的夜郎自大。谁那样傻,在黑夜中苦苦守候,不知疲倦;谁那样痴,经历了千难万险,百折之后,还满怀希翼。
可是他不知道吗,钥娘,一直恨着他啊!
若有一天,你发现爱的人,恨着你,你会怎么样?
又想起,那日,在无色庵中,妄语问他的话。楚留情不禁又疑惑起来,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你们别笑了。”夜郎语气中已然有了哭腔。他越是痛苦,黒鸦们越是高兴。
“你们为什么要笑啊?”夜郎泪水潺潺。楚留情本来心烦,经这些黒鸦聒噪,夜郎一哭,更加闹心,无名剑出,出手便是“剑影”,憎恨这些黒鸦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不多时,那些黒鸦已如枯叶铺了一地,只是后来的又前赴后继,跳上枝桠,笑得比先前的更加疯狂厉害,如此几次三番,楚留情见遍地的乌血残骸,忽然有些胆战心惊,终是不忍,收了剑,立在一旁,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夜郎转头望着他说:“我觉得,我像一个笑话。”他说完就笑,可是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所以那笑显得格外的牵强,都流到了嘴里,显出苦涩的意味。“你们看,我是一个笑话。”他说,桀桀的笑起来。
那些黒鸦突然不笑了,探着歪着小脑袋,彼此一番打量,然后撇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腹中“咕咕”的叫,犹如在哭。
“不,你不是笑话。”楚留情说。所有的黒鸦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夜郎又开始哭,“我怎么,怎么不是笑话了。”
楚留情迈开两步,故作轻松,这样解释道:“你知道钥娘把这曼陀罗花给我时,说的什么吗?”
“说的什么?”
“她说这是她的心。”
“钥娘说,你给她的恩情,她定要还给你的。”
鸦雀无声,所有的黒鸦都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可是那花中所说……”
“傻瓜,哪有女孩子把真心实意告诉别人听的,再说打是疼骂是爱,她那样伤你,不正是因为她在乎你吗?”
夜郎一愣,群鸦也跟着一愣。
“他是在乎我的?”夜郎半是询问,半是相信,或者说战战兢兢的探问,不敢相信。黒鸦们也伸长了脖颈。
“当然了。”楚留情觉得这个谎要编得理直气壮,“当然是在乎你的。”大概是谎说得太多了,他说起谎来比说真相,眼神还要较真,“当然,不然她为什么要每一次都回来看你,还带一朵痴情花。不然,她为什么要教《天真歌》给你唱?”
黒鸦们瞪大了眼睛,都觉得楚留情说得太过荒诞,有几个为了表示愤怒,对楚留情歪曲事实表示严重抗议,甚至扑过去,先用爪撕,再用喙啄,大有要与楚留情同归于尽的势头。
楚留情也不与他们相争,单单把剑往手心里掂量了两下,那剑刚刚使过“剑影”,剑气还留在剑上,看时,犹如那剑是湛蓝的一般,冒着寒光,吓得那些黒鸦再不敢惹事。
“可是,天真的男孩最后都是会和天真的女孩在一起的吗?”
“终究会在一起的。”
“谁知道呢?”
“我知道。”
“你……知道?”
楚留情知他说得牵强,用剑指着月亮,“还有这月亮知道。”
“月亮知道,月亮知道……”夜郎低头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说服自己,终是换来一声叹息,“楚留情,何必要骗我!”
他说完也望着那月亮,快哭肿的眼睛里,目光才变得有些温柔起来,“但是,月亮知道,我有多喜欢她。”
“是啊,月亮知道。”楚留情也抬起目光,跟着惆怅起来。
所有的黒鸦抬起小脑袋,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定是想起了他们生时深爱过的人,这一念纷起,它们身上便起了变化,一个接着一个化作了慢慢飘落的羽毛。楚留情先捡起了几片,他想定是那些人要留给思念的人的,只可惜这送羽毛的人只他一个,还有一轮单单是看的冰冷的圆月。
“楚留情,你收这些羽毛做什么?”
“我看他们散在地上,就像人碎掉的心,再怎么也聚不拢了。”
夜郎听他说了,微微一惊,摆头叹息,“是啊,碎掉的心,怎么聚拢。”他这样说着,肌肤开始变得透明,显现出那后面藏得一身的经络,他显然是活不久了。
“你……”
“没有了爱,没有了恨,哪里还会有活死人啊!”
原来这就是杀死活死人的方法。
“没有了爱,没有了恨。”楚留情不由自主咀嚼这句话,脚下踉踉跄跄,往洲外去。他跑出了知善恶树,跑到湖边,湖面上的冷风呼啸而来,他忽然下意识的要把小童揽到身边,回头才发现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感觉到心就像倦了一般,便坐到一块礁石上,听到浪花拍到脚边,然后撞得粉身碎骨,终究什么都没有了,他回转身,仿佛间看到小童兴致匆匆的在追竹蜻蜓,仿佛间看到那个貌美的短发女子,钥娘在避火焦下伴着夜少弹琴,仿佛间看到夜郎年少的时候。他把脸埋到手心,都没有了,都没有了,他这样跟自己说,疲惫得再也抬不起目光去看这世界。
月光还是那样柔和,月亮还是那样一尘不变的挂在树梢,只是今日今日的显得这样清冷,他坐在礁石上,任由风刃刀一样割,再也没有心情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