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情从没见过这样的小童,他记忆里的小童是个清秀的大孩子,他有一双长得叛逆微扬的眉毛,眉毛下是微卷的睫毛,笑起来的时候,那睫毛会遮住弯月弧的眼睛,那眼睛是会说话的,偶尔澄澈得像朝露,偶尔又像星光落在里面,显得有些不合年龄的扑朔迷离。
楚留情记忆里的小童总是与竹蜻蜓有关的。
“因为竹蜻蜓会飞。”小童这样说。
楚留情想,小童抓着竹蜻蜓真的飞起来了,每每想到有那个时刻,他就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然而,在天的尽头,那个看似渺小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走来。
魔?
小童?
楚留情眯起眼睛,想要仔细辨认。月光从那条黑影背后匹练的洒下来。
圆月,孤影,杀气。
楚留情擦了擦眼睛,看出那黑影中有一双赤色的燃着火光冒着灼热气息的眸。
那是小童的眼睛吗?那分明是魔的眼睛。
无数的三足乌鸦汇成一股巨流,在那月中穿梭,它们扑簌着翅膀,低呀的嗓音就像是地狱的使徒,催命的呐喊。
魔,来了。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魔,来了。
不灭之黑炎的火焰啊,焦灼着他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所有的柳树在闻到他气息的那一刻,纷纷枯萎,留下一段又一段的槁木。
他站在湖边,湖水因为惧怕他的倒影而皱起波澜。
一面湖水,一个魔,一个人,对视。
“小童?”
“是你这样称谓我吗,愚蠢的人。”连说话的口气,都仿佛来自远古,带着钟磬回荡的飘远。小童的发若水中的藻,若熊熊燃烧的黑色的火焰。
“小童,你怎么……”
“我不是小童,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在哪里?”
魔指着他的心,语气波澜不惊,“他死在这儿,再也不会复生。”
楚留情语塞。
“楚留情,你亲口说过,‘人会变,天会变,沧海桑田都会变’,然而你的愚蠢在于你的口是心非,你从来没有信过你说的话,正如你成天谎话连篇,连你自己都不信你的谎话。”
“你,难道不震惊于我的变化吗?”
“我的力量!”魔抬起手,那些三足乌鸦又汇聚成一条长龙,他立于龙首,凌驾于月之上。
“你果然不是小童。”楚留情转首对钥娘说道,“帮我。”
九尾狐会意。
于是这湖水上又响起了那一曲动人的《爱到心颤》。
开头的惊心动魄。弱水变幻成人形,提着枪矛刀剑,临阵以待。
“雕虫小技。”龙俯冲过来,催开了两面的弱水,龙首上的魔叉开双腿,纹丝不动。一人一兽,两双嗜杀的眼眸紧盯猎物。
这一字长龙的气势,又有黒鸦离群攻向迫近的水人。
水人无形,被冲散了重新汇聚,黒鸦无数,前赴后继,将好好一个湖泊瞬间就染得赤红。
剑终于要出鞘了,在这之前,楚留情从未料到与他对阵的人会是小童,他的拇指挑开了剑,那剑身通体的寒光在眸前逝过,他脑海中却如那寒光一样一道白芒,然而龙已然迫近,他双脚一错,靠着本能躲开了这迎头一击。
左臂一阵剧痛,已然划开了道伤口,楚留情明白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昔日的小童已是今日的魔,牙一咬,楚留情不得不使出家传的《傲世剑法》。
傲世剑法第一式,剑影。
用剑之人需要憎恨,憎恨对手的无情,憎恨这世界的冷漠,。
无穷无止尽的憎恨啊,要让这天明白虽渺小也有吞天的愿望,虽微不足道,也要燎原。
单凭心中的火焰怒意。
楚留情的剑齐至眉。无形的剑气在周遭翻滚。
龙回首再击。楚留情眼中看到的却是那无数的黒鸦。
剑影!
千万道剑的光芒齐刷刷的刺向千万只黒鸦。
那条龙由首至尾犹如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顷刻毁于一旦。
剑招的最后,楚留情的剑抵在小童喉上。
当时,那剑只要轻轻一松,就好像那魔再也不会在世间出现了。
当时,曲调不再激昂,所有的水人浴血回望。
当时,他与他之间横亘着一柄剑,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与一个半大的孩子,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块。
一棵茂密的铁树,漫天黒鸦的羽毛,两双眸在那铁树下,在那飘落的羽毛前对望。
一双燃着赤色火焰的眸,看不出一丝人味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因着难过被眼睑遮住了一半的光彩。
魔开口了,“楚留情,你知道剑影的破绽是什么吗?”
《傲世剑法》号称这世上万无一失的剑法,怎么会有破绽!
“用剑影的人需要完全的憎恨啊,楚留情,你能憎恨我吗?”
与小童一样的鼻子,嘴,眉梢。与小童一样的身量,楚留情看在眼里,如何能憎恨。
“没用的东西。”魔抓住剑,将楚留情远远甩开。
“连‘剑影’都使不出来,拿什么来打赢我?”魔说。
楚留情那身影在空中断如纸鸢,用剑划到土中,只听见“呲呲……”声响,那土壤迎刃裂开,但见电光火石间,撕开条狰狞可怖的裂痕,那去势才勉强止住了。
他抬起那双眸,心中的怒意,让杀气沸腾起来。
“这样才对,我记得这一招!”
是的,这一招,骄狂,任性,背水一战的一招。
当年楚老爷子就是用这一招让群雄退避,让史册永载。
这一招,全凭心中的愤怒。
愤怒吧,愤怒,因这世界的不平;
愤怒吧,愤怒,因尊严遭受了践踏;
愤怒吧,愤怒,因不甘再忍辱偷生,卑微渺小。
杀气让避火焦的叶不停的抖动,让钥娘凝住了手中的弦,不知是否该拨弄。
水面一层一层皱起了波澜,荡向了远处,
魔眯起了眼中的火焰,黑色的铠甲像披着灰烬一般在风中留下了一道道拉长的影线。他屹立不倒,只是饶有兴味的看一只蝼蚁怎样垂死挣扎。
追命十四剑。
用剑的人胸腔中燃烧着一团愤怒的火焰。
为何要与我为敌,你不是那个说要一生一世守在我身边的小童吗?
无名剑徒增出数丈的气刃,劈到小童肩上,那剑下的土地在因这一剑之威轰然崩裂。然而那剑尖只是抵在小童肩上,再难剁进分毫。
只是像一尾羽毛落在了肩头罢了。
难道我们之间的情谊你都忘了吗,你说爱我的,小童,你说一生一世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十四剑,每一剑只是在发泄那心中,如同抽丝剥茧般绵绵不绝的怒意。混乱的剑光,如同交织的网,罩住了其中的魔,让尘土飞扬跋扈。
月清冷,冷冷地望着昔日情同父子的两人厮杀鏖战。或者说一人拼尽全力,另一人却若同置身事外。
追命十四剑!浑然天成的剑法,人生于世,不甘心寂寞清冷,孤苦伶仃,不甘心种种误解,种种束缚所成的剑法啊!
为什么流云定要将黄昏的余晖吞没;
为什么天庭的银光就要被午夜所遮黑。
愤怒啊,愤怒,你告诉我听的为什么要出尔反尔。
第十四剑,“时光逝去”,孤独的剑,恨意的双眸,不再渴求恋栈的眼神。
剑尖触在魔的眉心。
抵住这一剑,魔只用了一指,那一指抵着剑刃,不动分毫。
魔露出了嘲讽的笑:“楚留情,你知道追命十四剑的破绽是什么吗?”他自问自答道:“你的愤怒不够彻底啊!”他移开了手指,附手调侃道:“你的愤怒真的让脑海没有了一丝的清醒吗?”
真的要让这一剑刺下去吗,失去了阻力,楚留情的怒火反而冷却下来。
“没用的东西。”趁着这一瞬,魔的力量逐级攀升,刚才被击碎的石粒土块因这力量悬浮到半空,只一只手,轻描淡写,最后的一剑,“时光逝去”土崩瓦解。
楚留情躺在地上,胸腔的肋骨已然断了一根,嘴角已然涎着一条血丝。
败了吗?
就这样败了吗?
他阖上眼睑,四周安静黑暗,钥娘与魔纠缠打斗的声音逐渐去远。
这一刹那,他仿佛与世隔绝了。
命运之杯啊,何其之苦,到最后,他竟是要死在了小童手中吗?
他额头上渗出汗滴,眼珠在眼睑下转动,记忆往脑髓里钻。
江湖人啊!那些江湖人,楚留情岂是读不懂他们脸上的表情,
几多嘲讽,几多蔑视,几多狂妄,好像都懂得了这世界,只有他楚留情是最笨蛋的傻子。
黑暗笼罩着他,使他从脚趾到头发尖都感觉到寒冷。
我明明爱着那些人,我想大家都一起快快乐乐的多好。为什么要出江湖追杀令追杀我,为什么要恨我入骨。
他忽望见了几个月前,在玉箫峰上巧遇舞风杀手的情形。什么舞风杀手,不过还是个含着糖葫芦穿着肚兜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本应该在私塾里念书,本应该缠着书房的说书先生讲故事听。可是竟然被训练成了杀手。
那么小的孩子,使一把吴钩,那吴钩立起来跟他一般高,当他把吴钩从一个唐门杀手肚子里带着碎肉拉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样大的孩子,竟是以杀人为乐的。
楚留情记得,记得那孩子一口一个冰晶糖葫芦,染得唇红艳艳的,染得舌头红艳艳的,那孩子就用红艳艳的舌头去舔兵器上的血渍,一边舔一边呵着热气,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楚留情记得,记得那天他也是用《傲世剑法》里的追命十四剑,当时他无比愤怒,愤怒这孩子竟然如此不珍爱生命,视人命如草菅;愤怒居然有人将这孩子引上了杀手这条不归之路。
追命十四剑,当时他只用了七剑。
当剑气穿透了那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倒在地上,痛苦扭曲了面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他说了三句话。
“那个人本来想要毒害你的。”他说的是那个唐门子弟。“师傅说死了就是解脱,为什么会这么疼,好疼,好疼,我不想死。”他手忙脚乱的要把怀里漏出来的血往怀里送,他以为血可以倒流回去,可是那血却越来越多,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哭得越来越厉害,直到身体开始冰凉的发抖,他用痉挛的岣嵝的手指抓住楚留情的衣服,说了第三句话,“我把冰糖葫芦让给你,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说完这句话,他脸上恐惧的表情才慢慢平复到死亡的安宁。
当时楚留情抚平了孩子死不瞑目的双眼,软瘫在地,软瘫在上百具尸体中,天忽然下起雨,却洗不掉这山崖上四溢纵横的血流。
楚留情又忆起当时的感觉:绝望!
绝望啊,绝望,为什么我们都期望美好,都相信美好,最后这世界会变成这样!
绝望啊,绝望,为什么这世界的杀戮永远没有止息。
绝望啊,绝望,为什么我相信人,人却背叛我。
楚留情终于明白为什么娘亲说他像父亲,为什么钥娘也这样说。
他终于清晰的感受到胸膛里燃烧的爱的火焰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幽炎。
《傲世剑法》是成魔的剑法啊!爱有多浓烈,绝望就有多深。
绝望啊,绝望,到最后,竟然是小童要置我于死地。
灭世的剑法,杀戮的一招,将人的灵魂与剑融为了一体。
绝望!
钥娘的弦已经断了三根,眼看着就要败在魔的手下,“爱到心颤”的弦音不能拯救入魔的人。而另一个人也在步入魔道。
“终于等到这一招了。”小童在月下负手而立。当年楚老爷子就是因这一招差点入魔的,要不是楚留情的娘亲即使冲了上去,恐怕那一日光明顶将被血洗。
入魔的一招啊:绝望!
使出这一招的人必须要让自己成为绝望本身,成为别人的绝望,成为自己的绝望。
楚留情站起来了,双眸中白垩的一片,在那双眼里找不到对生的眷恋,找不到对死亡的恐惧。
小童因龙的诅咒,因龙血,因对这世界的畏惧而入魔。
楚留情则因对小童的爱,对这世界的绝望而入魔。
两个入魔的人,一双白垩的眼,一双火焰的眸,无声的用杀意交锋。
“我终于等到这一招了。”小童说。
“你不该等这一招的。”楚留情叹息一声。
“绝望的招数,剑的究极的招数。”小童说,“楚留情,以前你从不愿我拿剑,可是你自己却拿着世上最强的剑,用着世上最强的剑法。”
“《傲世剑法》啊!戾气深重的剑法,用剑之人必须要憎恨,愤怒,以至于绝望的剑法!楚留情,你一向自命清高,自诩仁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与我一样是魔啊!”
“住口。”
楚留情控制不了魔血在体内沸腾,肌肉因为膨胀,显得体廓大了一圈,青筋突兀,他每呵出一口气,那白气雾状的一般就像要在空中凝结了似的。
无名剑上的泪纹显出靛蓝色的光,那些裂开的叶脉似的条纹似淌着水流,楚留情举起宝剑,分开双眉。
“我要告诉你,这不是究极的剑法,只是一种纯粹的剑法。”
纯粹的杀戮。
绝望的剑在楚留情面前凭空切开出火焰,切开条罅隙,两条巨爪扒开那条缝隙,探出一颗三个头的犬首。
地狱的猎犬啊!渴求着人肉的味道,带着火焰与贪婪因垂涎这世间的美味而降临。
“凄凉宝剑,羁泊终年,断肠听秋砧。忆当初,一杯好酒,方寸男儿心;愿天下,众生平等,携手笑蹉跎;哪料道,天下事,独酌无相亲,山河破,身如雨打萍,红颜易老,壮志易消,人心不古,贪欲吞象。不若笑傲一场,情缘尽斩,还世间太平清净。”
楚留情这时默念起《傲世剑法》的卷首语,才算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才算明白了楚老爷子的心意。如此绝望的世界,就应该用一柄剑荡平了吧!
“这就是绝望的本来面目。”楚留情以剑指着小童,三头犬足下的火焰一直烧到岩滩,弱水猛烈地拍打着巨大的岩石,迸溅成银色的碎花。
一边是火,一边是水,激烈得都要把这世界燃尽了一样。
“原来这就是《傲世剑法》里最后一式。难怪看到它的人都无一生还了。”小童说,抑制不住兴奋。
那三头犬提溜着三对骨碌碌转动的眼睛,抽搐着鼻子,血盆大口里不住的淌着森绿色的粘稠的毒液。它有一条龙尾,背上一条扭曲狰狞的脊椎,爬满了毒蛇。楚留情挥舞着剑,跳到它背上,那三头犬一声怪叫,像极了在黑夜中啸月的狼。
小童在那火焰之中,在巨大的三头犬面前,兴奋的扬起了嘴角。
三头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小童远远地躲开,只让他掀起了一地的尘埃。三头犬再扑,小童躲在半空的时候,趁机捏着口诀,又一群嗜血的三足鸦飞了出来,争先恐后的袭向三头犬。那三头犬巨爪飞舞,一时间,三足鸦的尸体又铺了一地。
小童趁楚留情正忙于应付黒鸦,无暇他顾,就地于一个侧滚,高高跃起,在三足犬身上一爪留下五道伤痕。三足犬吃痛,远远地跳开。
小童舔着手上的血迹,“这绝望的滋味还真不错。”他说。
楚留情以剑戮天,三头犬震怒,三个头颅一齐发出怒吼,巨大的音波所过之处,群鸦寂灭,化作了灰烬。钥娘先前与魔一番争斗,已有了内伤,在这音波之中,选了块火焰烧不着的岩石,勉力强撑。
这第一个来回,小童损了上千头三足鸦,楚留情的三头犬上肚腹则身受重伤。
黑色的血从三头犬腹上股股的往下淌,落在那火焰中,那火焰燃得更旺了。
楚留情将剑横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临!”三头犬伏在地上,按爪入土。
“兵!”那黑色的血液竟从火焰中顺着它的四足回流到它伤口处,那伤口处狰狞的疤痕,竟奇迹般得愈合。
“斗!”地上的火焰翻滚着扑向小童,逼着他不断的改变落脚点。
“者!”三头犬一颗头颅埋头吐出浓烟滚滚的不灭之黑炎的火焰,那火焰像嗅得到小童的气味,追踪着他不断地变更方向。
“皆!”“阵!”“列!”“在!”“前!”
念到最后一个字,楚留情一剑麾下,万丈华光匹练也似洒了下来,迎头一道厚重的剑光,、小童避无可避,他勉力双手卡住巨刃,不灭之黑炎的火焰一头撞到他背上。
不灭的黑炎啊,惩戒着入魔的人,炙烤着他的身体,魔的铠甲在烈焰中慢慢融化,小童在烈焰中痛不欲生。
这招“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先以火焰逼迫,再施之以剑气,迫得小童无暇他顾,最后是致命一招。三头犬伏按在地,毒液溢出牙缝,垂涎已久。
战机稍纵即逝,楚留情将剑高高抛起,两手捏诀,结了一个宝瓶印,口中念着“摩利支天心咒。”
光明将吞噬黑暗!
三头犬一个虎扑,将小童一口吞下。
一切归于了寂。
魔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
三头犬昂起头颅,向天再啸,似是在庆祝胜果。楚留情却无半点喜悦之情。小童就这样去了吗,死在了他手上,被三头犬吞下的人,灵魂将万劫不复啊!他都做了些什么?即使万劫不复,也应该是他楚留情啊!
他白垩的双眸恢复了黑白相间的明亮,那里面全是悔恨。
原来绝望过后,是盈满两手,握不住的悔恨。
但楚留情忘了,三头犬吞下的是魔不是人。
不灭之黑炎的火焰从里到外燃烧着,疯狂的绞揉撕裂着地狱的异兽,那三头犬像一只被逼急了的红牛,横冲直撞,楚留情感觉到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了,魔趁着绝望松懈的那一刻卷土重来。
楚留情高高跃起,躲开小童撕开三头犬的魔爪。
还好!他竟没有事!危急当头,他心里却在关切小童。
魔与楚留情身子错开,先他一步抢到了自天而落的剑。
两个人,两条身影,映在月中,凝固在匆匆欲走的时间的那一刻。
魔的身上簌簌落着火焰过后的灰烬,他火焰的双眸却更加炽烈。
魔,开口了。
“楚留情,《傲世剑法》最强的一招啊,却被你使成这样,你知道,你这一招的破绽吗?”
“你不能够完全的绝望啊!”
摧枯拉朽的一剑,势如破竹的刺向楚留情。
十几年了,小童未曾拾剑,第一次举剑,便是把剑刺向了曾经至亲的人。
大概,也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会伤得最深吧!
楚留情听得到那剑割破了衣裳,划破了肌肤,穿过血肉,擦着心脉的声音……那强烈蹦跳的心脏因这一剑的寒芒瑟瑟一抖,才险险避开了一劫,那剑去势未衰,挟千钧下坠之势,破开他背,只见他人如一块流石,天外陨铁一般坠落,被狠狠的钉在了避火焦上。
那铁树一阵抖,抖下了无数的落叶,显出这一剑之威,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魔,赢了,满是嘲讽的语气说:“楚留情,你可知道在这阴阳镜中死的人,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化作这黒鸦一般的孤魂野鬼,供我一世的差遣。你生前差遣我,利用我,还不教我武功。你死后却要供我差遣,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原来你竟以为,我从前是差遣你的。”楚留情嘴角抽搐,挂着血迹,另一处的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流满了剑的槽,滴滴答答,带着生命而逝,他垂下的发,遮住了脸面,显然不想让别人看出锥心的表情。
“我早就看出来,你这个人孤寂得很,没什么朋友,所以把我留在你身边,是多一个伴儿,好解寂寞之苦。”
“你差遣我,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佯装伤心,不过是想得到安慰。楚留情,你真是个可怜虫,到最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愿意为你哭的人。你做的那些傻事又是何苦何求。”
“是啊,何苦何求!小童,你可知道这世上找一个真心为你哭的人是多么难,即便是人们哭了,也不过是让眼泪在眼眶里兜转了一圈,不过是一时,没有一世。”
“楚留情,我早已不在乎那些,我的力量足够强大,天下无双的《傲世剑法》在我面前错漏百出,满身破绽。”
楚留情的衣袂正化作黒鸦的翎羽,濒临生命的最后,他忽然笑了,“小童,你真的以为是《傲世剑法》满身破绽吗?”剑擦着他的心,传递着渐渐微薄的心跳,他一步一步,伤口处沥着血,坚定的走向小童。
当时剑离他的心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当时他有一半已经化作了黒鸦,沾满了羽毛;
当时剑流着血泪,忍不住颤抖。
魔因为震撼第一次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不知该如何进退。
楚留情用生命的最后一丝想念抱住了小童,那一刻,无数的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飘逸。他在他的耳边说,“小童啊,《傲世剑法》满身破绽,是因为我最大的破绽就是你!”
这一刻,仿佛是回到了最初,雾中湖,湖上舟,舟上人。
小童问:“少爷啊,若我们两个一起入魔了,谁会死?”
“当然是我会死喽。”楚留情说,他以为他早已疲惫于这世上的纷争,早已有牺牲的觉悟,他不知道,小童心里想的,却是与他一般。
“小童啊,好好地活下去,即使是成为魔。”
楚留情的背脊骨上猛地张开了黒鸦的翅膀,那上面一层一层的硬羽,饱饮了风,昂扬以飞腾之状。最后,他用那翅膀遮住了小童的天空,用燃着幽蓝色光的双眸令魔的目光迷离失陷。
第一次,魔死寂的心砰然悸动。
那一刻,他双眸中不再燃烧火焰,他的头发服帖下来,黑色的铠甲化作了一团一团萦绕不散的水汽。
楚留情大半化作了黒鸦,就要飞走了。小童却本能的抓住他的手,不愿他飞去。
这是绝佳的进攻的时机,魔刚刚褪去,因感情的波动,露出最怯弱的一面。钥娘的手指一直凝在那根弦上,凝而不发,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犀利的目光带着冷冽的杀意,弦发之时,带着呼啸而去的哨音,狠狠的击穿了小童。
魔血,带着龙之血浇在了避火焦上。
那血迹似一条扭曲的符文,盛起明亮耀眼的光。
千年不开的铁树,他深植于土壤的根茎明亮的发光,终于,开花了。
那些花儿!
初开时,拳头大小,抱着千层的褶皱,小巧玲珑,亭亭玉立,芳心可可。
再开时,含苞待放,青秀雅致,似一只只小巧玲珑的鸟雀。
待后来,猛烈地绽放,色彩斑斓,绚丽夺目,个个都是国色佳人。
再后来,有那深绿色的叶儿称着,朵朵就似那绚丽的火焰一般,灿若彩霞。
那避火焦积蓄了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刹那的绽放。
七彩的花瓣儿在这一刹那飘落,落英缤纷。
龙昂血滴子因善念可趋百邪,起死回生。因恶念而使人万劫不复。
就在最后,小童被弦音击穿的时候,却是把龙昂血滴子加诸到了楚留情身上。
这一刻,“倾城绝世”。只有“倾城绝世”才能对抗得了魔。
楚留情活了过来,小童却是要死去了。仿佛注定,这阴阳镜中,要分出阴阳相隔。
到最后,那避火焦上飘下无数的红色的彩带,楚留情抱着小童,背靠着粗壮的树干。
“少爷,好冷咯,好冷。”
楚留情把小童往怀里埋了埋,他想把体温借给小童一些。
“少爷,那些飘的是雪花吗?”小童伸出手,想够到花瓣,摸不到一片。
“是啊,下雪了,所以冷。”
“少爷,你又骗我。”小童眼角窜下轻盈的泪。
“少爷,你最喜欢喝的西湖的龙井要去老菜头那里买,其他的茶商都喜欢掺假叶子唬人。你最喜欢的洞庭碧螺春要去王家的老铺子买,那一家的才是货真价实。少爷,你以前没有泡过茶,你不知道泡茶有三沸。第一沸的时候,茶水就像鱼目微微有声。第二沸的时候,茶水如同泉涌连珠……”
“少爷,我没有听你的话,我拿了剑,对不起,对不起。”温热的泪流过冰凉的脸颊,微微冒着热气,那泪水流到后面含着血光,他整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是内伤的血渗出来。“少爷,怎么了,怎么了,这世界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他害怕的发抖,指甲陷进了楚留情肉中,掐出了血。“少爷,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看错了。”楚留情阖上他的眼睑。“你看,这世界有好多鲜花,你闻,它们好香,你听,鸟儿在歌唱。”
“你又骗我。”他眼角又股股的淌下了血。
小童回复了安宁,他“看”到了第一次,回光返照见楚留情的光景。
那个人骑着一匹火红色的马,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他勒住马缰,那马吐着鼻响,雄赳赳气昂昂的好不威风。马上的人黑头发,白玉冠,眼波里的流光被剑眉的阴影遮住了些,有那么一点挥之不去的忧郁,好像那双眼睛已经看过太多伤心事儿。他腰上挎着一柄剑,腰带上系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玉。
“少爷,遇见你,真好。”他呢喃道。“小童,真的是爱少爷,一生一世了。”他嘴角含着笑,手无力的垂下。
楚留情抱着小童,风吹着彩带吹着花瓣,他聆听了半晌,“小童走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再不会回来了。他从他衣领里拈出那一杆竹蜻蜓。
这时候,又响起了歌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童,是否在水一方等着他呢,只可惜,阴阳镜中,竟是阴阳相隔了。
楚留情去找那唱曲的人,却是那钥娘在唱。她在这阴阳镜中等了八百年,食了无数颗人心,终于是等到了避火焦花开。
在那繁花璀璨的荣耀下,夜少正缓缓地向她走来。那是个极美的男子,他绾着一头的长发,眸子就像星空下的夜一样安静,他鼻梁很高显出刚毅,腰间系着一根金色的丝带,想来是极昂贵的绸缎织就,还淡淡的散着光。
也难怪这九尾狐会为他痴迷,这样的美男子要好过那夜郎百倍有余。
钥娘唱完了歌,停下拨琴的手,望着那男子说:
“夜少,夜少,还记得你送我的这把瑶琴吗,你说‘瑶琴多远思,更为客中弹。’你说人这一辈子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过客,来来去去的,匆匆忙忙,但终究会有一个懂你的人驻足,那个人就是知音。”
“那天,天下着雨,却让我们两个相遇。我们同在一家客栈的屋檐下歇脚。我说我会弹琴,你说你有一把上古伏羲留下来的好琴。你说,伏羲有一天看到凤凰鸟飞在梧桐上,就取了梧桐的一段做了这把瑶琴。你听我弹完了曲子,就开玩笑说,一开始还觉得我是麻雀,等听完了曲子,才发现我飞上了枝头,摇身一变成了凤凰。”
“你说,一曲高山流水,伯牙遇上了子期。一曲‘爱到心颤’。你遇上了我。”
钥娘拧起了一根琴弦,“叮咛”一声,与她眸中的神色一齐去到了追忆的远方。
“还记得我们离别的时候,也是在这般的花雨下,你取走了我家传的枯木寒鸦扇,摇着那把折扇,唱这首《蒹葭》。这么多年了,我为了见你一面,栖生在这阴阳镜中,甘愿化作九尾狐。摆渡人说,你我早已阴阳相隔,但思念之情太盛,若我能让铁树开花,便能再见你一面。今天,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好开心。快八百年了,弱水都快被我叼的痴情花填平了,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好开心。”
那夜少走到她跟前,把折扇递给了钥娘。
钥娘缓缓将它展开,临别前那棵枯树还在,皴擦苍劲有力的枝头上几只寒鸦稀松散落,栩栩如生。只是那留白的地方,用张旭的狂草写了个“我”字。
那钥娘见了,心里便想。
是爱我,怜我,惜我,还是思念我。她小心翼翼的转过那扇,却见一个“忘”字,看得她三魂七魄都快震飞了出来。
八百年的等待,等来了一把扇,还有一个“忘我”。
那些画中乌鸦“咕噜,咕噜”转着眼睛,“嘎嘎”的发出笑声,从画轴中飞出来,最后那画上只见一个秃顶的枯树,孤零零的,夜少也不见了踪影。
钥娘颓然坐在地上,想笑,没有气力。想哭,眼泪早已干涸。
早知道等来的是这个结局,又何必费尽心思。原来“倾城绝世”后藏着这种残忍。她静坐了半晌,望着楚留情踟蹰了一下,皓齿咬着唇瓣:“楚少爷,你要出这阴阳镜吗?”
“自是要出的。”
“那拿我的心去吧!你把我的心交给那活死人,他听了我的心语,自然会放你出这阴阳镜。”
楚留情一愣,摆渡人说,要出这阴阳镜,非得杀了活死人不可。可那活死人每天活一次,死一次,如何杀得了?
正疑惑间,钥娘已掏出了她的心,原来八百年的等待,早已让他的心化作了一朵曼陀罗花。
“原来这就是我的心,原来掏心是疼得这样厉害……”她反反复复吟了几遍。九尾狐失了心,全身上下起了一层冰霜。她赤着足,往那弱水中走,边走边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大概她思念的人,也是在水一方,触不到,摸不着的。她往那弱水中走,每下沉一步,那弱水就结一层冰,走到后来,把整个弱水湖都冰封了起来,楚留情看时,只见满湖底的曼陀罗花,她就睡在那鲜花丛中,就此长眠。
楚留情又驻足待了一会儿。他在避火焦旁给小童做了个坟,立了块碑,剑刷刷的在上面刻了一行字,又想了会儿,觉得这行字不好,这块石碑也不好。于是挑了块大小入眼的礁石,磨去棱角,削去上面的黑皮,露出岩石光滑如璧的一面,在上面刻了个“爱”字,然后把竹蜻蜓放在那坟上。他拜了一拜,心说,这一拜是为着多谢他这些年来的照顾;第二拜,则是拜谢他与他之间的情谊;第三拜,是拜他灵魂归去,莫要再有苦难。
他想小童在阴阳镜中死去,不知破了这阴阳镜,他是否是活着的。可小童肉身是与他一起卷进这阴阳镜中的啊。他患得患失,又胡想了半天,忽然听到有人在歌唱,正是来这小洲上之前,听到的《天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