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很多人都以为相声小品演员,生活中肯定也是无时无刻不在逗笑,于是难得看到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让他们来一段,逗大伙乐一下。殊不知,很多靠喜剧过活的演员,内心极度的敏感与脆弱,就比如陈佩斯,他是内地难得的喜剧明星,就特别讨厌别人永远把他当成逗人开心的工具。
不过话说回来,其他很多内地的喜剧演员,就靠一年演一个相声,演一段小品,就能维持所谓的知名度,劳动强度还真不能说有多高吧。
和大多数所谓的老师一样,讲讲课,就容易发通感慨,搞段评论,这种基本属于假公济私性质的行为,特别有吸引力,可以说的天花乱坠,离题万里,事后还能总结为其实是教课艺术的形散神不散,而听讲的人似乎也喜欢这种,没有精神压力,神经处于专注与发呆的中间阶段,特别舒服和放松。
但这种形式,适合于一对多的时候,现在是我跟万桦一对一。我的眼神必须时不时的聚焦在她身上,最好是在脸上,而不可能像面对着很多人的时候,视线可以对准空气中任何一粒浮尘,那个样子,没有谁会认为有点痴呆,反而会觉得莫测高深,充满诗意。但现在不同了。
我很渴望了解这唯一的学生,美其名曰因材施教。但万桦的心理防线很坚固,她并不想让我了解他。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听我的课。我绕着弯,提各种问题,但得到的回答,比问题本身还要绕弯,我突然有种被耍的感觉,而且还很强烈。
我快忍受不了了。就如同成天对着一个极度丑陋的女人,还得大谈美容方法,那种感觉,真比自我毁容还要难受。就在我准备结束这种折磨,这种无聊的课程的时候,万桦突然间站起身来,拍起了手,我当时有点晕头转向,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万桦的掌声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让我相信,那种在电影节上持续拍几分钟掌,确实是有实际操作可能性的。最后她带着那种日本女人才有的高傲,对我说:首先要恭喜你,成为我们剧组的一个重要演员,你接下来会演的角色,非常多层面,是那种被沉重的幽默感所拖垮,身心疲惫的角色,我们已经找了好久,试了很多演员,有名的,没名的,要不就是外露的喜感,要不就是特别疲惫,表情有催眠效果的,直到发现了您……
我听着这些话,但不能完全肯定是在跟我说,仿佛是随着开着的电视,造成的背景声。我不是没想过,这有可能只是一个玩笑,但这个想法,如同寒风中的火柴,稍纵即逝。尽管她的声线并不优雅,也谈不上清新,甚至可以说有点沙哑,但她说的话,却仿佛点中了我的某一根软肋,让我无法抵挡。
她上前来,在我视网膜上投下的影像越来越大,到跟前时,她拿出一张名片,双手奉着给我。我接过了,眼睛扫了一下,有她的名字,还有职业写着,选角导演。她叫我明天下午一点来剧组试戏,然后拿回她的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了一个地址。并提到我的角色阴差阳错中,牵涉到一起绑架事件,但“我”非常沉着冷静,又不失机智幽默的解决了危机。
那时,我都来不及问更多的问题,她就扬长而去,这时连她的背影,似乎都有种选角导演的气质。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附会,因为估计谁都很难说清,什么样的气质是专属于选角导演的。那晚,我失眠了四个小时,没有多想万桦,没有多想接下来的试戏,而是想着电影出来获奖后,我该发表怎样具体的获奖感言?
但经历了四个钟头的腹稿修改后,我突然发觉,那不过是我之前乏味的课堂讲学的某种翻版与延续,同样是一个人面对着台下陌生的视线,发现这种相似性后,我突然间兴趣索然,平静了下来,从而进入了梦乡。
但那天醒来之后,我还是恢复了兴奋,一直持续到下午赶去试戏现场。我招了出租车,来到万桦名片背面写着的地址,那是一家酒店,我去问了前台,是不是有一个剧组住在这边,对方回忆了下,说几个月前是有剧组住过,但早就杀青搬走了。我愣了下,心里有点不爽,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这时我接到了电话,是万桦打过来的,说酒店那地址临时取消了,万分抱歉,接着用短信发来了另一个地址。那地方是在郊区,挺远,当时万桦说着说着,不忘继续抱歉,抱歉得让我都插不上嘴,去怪她。最后她不忘交待一句,请务必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到,这时电话里传来别人叫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急,她就最后再抱歉了一次,挂了电话。
于是我只得再赶到那个偏远的地址,出租车开到一半的路程,万桦又发来短信,说剧组位置又变动了,还不忘加句玩笑话,剧组就相当于游击队,拍一组镜头换一个地方,然后是新的地址,跟上一个地址完全是两个方向。
我叫司机把车先停到路边,我得先冷静的想一想,这明摆着寻我开心啊,是一种恶意的喜剧行为。这时我脑子里又习惯性的产生了联想,这就如同把人绑架了,然后叫另一个人来交赎金,然后不断的变动地址,乱放烟雾弹……司机不耐烦的通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我,表自然还在不断的跳,那一刻我清晰的意识到,思想是有价的。
突然间想到昨天万桦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的角色是牵涉到一起绑架事件中,然后非常沉着冷静,又不失机智幽默的解决了危机。这样说的话,会不会刚才那一系列类似恶作剧的举动,其实是在试我是否真有演出这一角色的潜力啊?
人只要一想通呢,行动就会特别迅速,正所谓知难行易。万桦新给我的一个地址,是在另一个方向的郊区,出租车司机对这都不是太熟,而且他还急着回家给老婆过生日,只答应送我到那附近,至于那个叫什么平安公寓的,就得我自己去找了。下了车,因为是阴天,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我拦了好几个路人,问是否知道附近有个平安公寓,这些人一个字都不说,只摇头,人心不古,那情形就像是得了会通过大口呼吸而传染的毛病一般。最后我拉住一个老婆婆,严重耳聋,消耗了不少真气,才让她听懂我的问题,她倒是极为热情,仔细回忆,最后给出一个结论,这附近没有叫平安公寓的,不过,但是有一个公墓,倒是叫平安。
就如同那种三流电视剧中常见的巧合,这时劈过一道响雷,接着下起雨来,老婆婆撑着伞扬长而去,而我无意再去扫下墓,凭吊他人,同时也替自己悲哀。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关着门的小店,来到檐下躲雨,但这时一条黑狗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追了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被狗追过了,幸亏那狗只是虚张声势,没多久就放弃了。雨同时也停了。我想了一下,决心再拨通万桦的电话,反正出丑就像出痘一样,已经切切实实的出过了,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对方并没有关机,也没有暂时无法接通,而是很快就传来了万桦那带着沙哑的声音,只是这一次更哑了点,因为她在哭。我本想用最严肃,最师长的口气,质问她,但未料到她先痛哭为强,哭得都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竟然反过来想安慰她。我不知道她那边是什么情况,而对于一个被骗到郊区公墓,被雨淋被狗追,被以为是来试戏的人来说,还要反过来安慰别人,这需要多么广阔的胸怀。
正当我开始问,是不是被导演骂了?还是被男朋友甩了?我突然听到电话里发出的爆笑声,是那种用哭哑的嗓子发出来的,有十足变态腔调的笑声。
万桦,如果这是她的真名的话,她在电话里边笑边喊:秦老师,你现在终于彻底尝到大喜大悲,被人耍,被人嘲笑的感觉了吧?
最后她还发出了那种只有在武侠电视剧,最后倒数第二集,就是大魔头暂时得逞后,发出的极容易引发心律不齐的笑声,然后挂了电话,关了机。
我回忆起之前被我嘲笑了之后,负气跑到卫生间的女学员,她应该不是万桦,除非整容术已经到了立等可成的地步。那这个自称万桦的女生,应该是那女学员的朋友,或干脆只是一个闲着没事,喜欢管闲事,有着丰富业余时间来捉弄人的姐们。
这时我下意识的掏了下口袋,翻出了她给我的那张名片。在高科技盛行的今天,要在芸芸众生中,凭借某些线索,揪出一个人来,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由于查明身份,解开谜团,显得越来越简单,也使得现代的悬疑故事越来越失去了往日的风味,不过我没有去查她的手机号码,似乎潜意识里是想保留某种神秘感。
因为她登记上课时所写的资料都是假的,所以除了知道她的脸,声线之外,我对她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正当想得饶人时且饶人,我又翻看了她的名片,感觉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因为我之前也找店家弄过名片,还对比过好多家的手艺,我就是这么细致过头的男人。于是我到之前曾光顾过的一家名片店,那家的老板年纪很轻,人也特别和善,但这次上门,我却发现老板没在,而在店里的,是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原来是万桦,她在管着这张店,而且利用业余时间给自己做了那张名片,上面除了写万桦这名字外,还写着职业是选角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