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庙里回来,诗婷就病了。去医馆请了大夫来诊了脉,却只开了些散淤顺气的方子。
其实谁都知道她这是心病。见不得屋里收拾东西,见不得有丫鬟在她面前算日子。一个浣洗丫头不过立在廊下说了一句,“平时待平妈这样好,她一定会带我去杭州的”被诗婷听见,好好地掌了一嘴巴。
滋兰这几日也是加倍小心,可小心归小心,东西却不得不收拾,只好每每趁大小姐睡熟了才偷偷收拾包袱。
楚楚心里也不大平静。自听说诗婷病了,她就一直守在诗婷屋里,照顾她开解她。可这里面,有多少是纯为了诗婷,楚楚自己也想不清楚。
待出诊的大夫来了,却发现不是魏睿言。楚楚多想状若无心地问一句,“魏大夫呢?”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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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这天,周老爷的信就来了,信里说自己已上任,宅子也已经收拾好,一切安好不必担心;并说起这边丫鬟婆子并几个妈妈都懂规矩有经验,转告孩子们来了之后谨言慎行,多学少说;又嘱咐了夫人收拾好随行物品,官船只有两艘小的,请夫人向陶老板借一艘商船。
事无巨细地交代后,周子方又在信尾给陶圆圆附言:因杭州“物贵人富”,要多放些银两和小玩意在身边,用做打赏和见面礼;又让她把周府变卖,折成几块田,余下的银票带去杭州;又嘱她挑选可信之人管理两块田地,“岁末缴成即可”。
陶圆圆细细算了一下,府第卖了之后不用派人留守,反而换了田地还能有收入,周子方的打算确实不错。不过,这田要买多少、各买多大、买在哪里,却颇费了她一番心思。
陶圆圆心里算计着,恐怕这田是周子方计划给女儿们的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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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五,宅子里就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了,陶圆圆也托她哥哥买好了三块田,一块稍大,两块稍小。周府的宅子却一时半会出不了手,陶掌柜便先垫下钱来,准备慢慢寻买家。陶氏兄妹俩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交接好了房契田契。
可由谁留下来打理田地的事,却定不下来。
按周子方信里的意思,是要挑个信得过的。陶圆圆寻思,家里最得力最忠心的肯定是平妈。平妈家那口子虽说身体不好,但她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儿子,加上原来田里包身的那些工人。再给他们配几个得力的助手,留他们一家子下来打理三块田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只不过平妈是大夫人的人,需要大夫人点头。
陶氏于是去跟大夫人商量,大夫人没细想就把平妈找来说了这事。
平妈听后,当即赔了个笑脸试探着问道:“夫人,这是您的意思,还是老爷的意思?”
大夫人是个没心眼的,就照实说:“是圆圆来跟我商量的,我想问问你的主意。”
陶圆圆一怔,难怪平妈作为一个大夫人屋里的管事妈妈,在府里都横着走路了,原来大夫人平时是这样跟她相处的。陶圆圆颇有些不舒服,忙解释说:“老爷说要托给一个可信的,我想着,咱们府里最可信赖的也就是平妈您了。”
平妈却不接茬,只是对着大夫人说话:“夫人,奴婢是跟您一条村里出来的,打从大老爷高中进士点了官风风光光回来接您的时候起,我就跟着您了。少爷跟两位小姐都是我带大的,捂着良心说,奴婢一直跟着您也没半点错处。”
大夫人想起当年的往事,动容地点点头。
平妈抬睑看了看大夫人的脸色,又说:“如果您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您要是问我,我是万万不愿意离开夫人您的……”
大夫人点了点头说:“我原想着你留在这里管管田地,总比跟着我去杭州要闲适点。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那就另找个别人管着田也是一样的。”说着看了立在身边的陶圆圆一眼。
陶圆圆立刻会意,忙说:“那要不让门房的阿四一家留下好了。他是本县人,家里只有几分薄地,爹和两个哥哥都替人打短工收庄稼过活,农活也熟悉……”
平妈附和道:“就是了,我那两个儿子虽然不济,但好歹是家生子,府里的事情知根知底;话说回来,他们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倘若离了老爷夫人可要怎么过活呢?”说完暗暗睨了陶圆圆一眼。
陶圆圆假装没见到,心里却暗想,这平妈虽行事蛮横,可对诗韵终究还不错。并且,虽说她是大夫人眼前的人,可若谷和诗婷却都不待见她,任凭她翻也翻不到天上去。
正想着,就听大夫人说:“我看也是,这样阿四家里也好宽裕点。”
陶圆圆见事情定下,便应了声好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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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画竹陪着楚楚做活。自老爷去了杭州后这几天,楚楚小姐总呆呆地出神,没来由地笑、没来由叹气。有时没人就偷偷拿出一块印石刻章;平日极少做绣活的,这几天却在绣一个小香囊。
任凭再迟钝也看得出,楚楚小姐有心事了。
可小姐不和自己说,难不成还凑上去问么?画竹一边想着,一边没话找话地把决定留下阿四一家的事跟楚楚说了。
“阿四说,之前是要留下平妈一家人的,可平妈不愿意。”说着,画竹飞快地看了一眼楚楚,听楚楚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听着,对这个话题并不排斥。
画竹于是继续说:“原来阿四是觉得这事挺好的,可平妈却推脱了,他心里就有些忐忑,跑来问我们其中有没有什么毛病。”
楚楚哦了一声细细检查了一下针脚,“那你们觉得呢?”
“我们哪里想得出来?恐怕是平妈在府里做的时间长了,不愿意离开夫人。可平妈这样的性格,又不像。毕竟靠着田里的收成,总比在府里拿月钱多。”
楚楚笑了笑说:“那也不一定。毕竟这里是小县,那里是省城;而且爹爹又正年壮,报效朝廷的机会还很多。田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留下来就又不同,虽说田里收成好了赚得多,毕竟是辛苦;而且平妈那口子的身体也做不了农活,多双筷子少双手,哪里能像现在,让他在厨房里记记账,也算是管了吃穿;一亩田能收多少也是有个大概的,抽成又不能假到哪去;万一颗粒无收,再来借银子可是要还的。”
画竹闻言吃了一惊,“那阿四岂不是没半点好处?”
楚楚托了腮盯着画竹看了许久,直到画竹脸上泛起两片红晕,才似笑非笑地说:“也不尽然,平妈那口子是厨房的,两个小子一个管库房一个管仓房,全家都在府里,自然不愁吃穿。阿四家里却除了阿四他娘能做做针线以外,就没什么营生了。两相比较下,他家的三个小子都能有活干,可不比现在强么?况且,毕竟是离了府,自由了,咱们又远在省城,阿四他们家里筹些本金,开个小店铺做做生意,咱们也管不着。”
画竹恍然大悟,笑着说:“那岂不是小姐以前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楚怔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确实,虽是不告而别,却焉知非福呢?
去了省城之后,就当那个人没出现过吧,到底自己还有十年不可预知的宫闱生活。这样不表白也好,总好过诗婷那样痛苦。
离别怕情深。
一念至此,楚楚便牵起一丝笑容,说:“虽然不怎么准,但理也不太偏。”
见画竹若有所思,楚楚又问:“是不是在想本金从哪里来?做什么生意?”
画竹摇了摇头说:“这是他们家自己的事了。哪怕是找我们或者夫人借点银子,本钱多就做大生意,本钱少就做小生意。凭着老爷在县里的名声,哪有做不起来的道理呢?我只是在想,咏菊曾经说过等三小姐大了,可能出府去做点生意。”
楚楚心中一动,看来自己是会错意了,心下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什么时候看问题变得这么一根筋了?看谁都为情所困着。楚楚想着,嘴上却问:“咏菊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算她配了小厮,那也是府里的妈妈……”
画竹却忽然神色黯然下来:“也是,我们这些丫头也就该配了小厮……”
楚楚一愣,忙扔了针线拉了画竹的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平时伶牙俐齿的楚楚,在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好。咏菊在她眼里,只是诗韵屋里的大丫头,而画竹却和她亲如姐妹。可这话又能怎么说呢?说到底,在别人看来,她跟自己私下再怎么亲厚,也是一个小姐屋里的大丫头,甚至还比不上正宗小姐们屋里的滋兰和咏菊。
楚楚打了好一番腹稿,可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明年……我会为你打算好的。”
画竹有些激动,反握住楚楚的手,用力捏了捏,说:“小姐待画竹如何,画竹还是知道的。小姐去哪里,画竹自然跟到哪里。小姐要是去做了娘娘,画竹自然是贴身的丫鬟;可小姐不愿做娘娘,画竹就等小姐出宫,继续服侍小姐。”
楚楚噗哧一笑,说:“那我若出家你可怎么办?”
画竹想也没想就说:“那也需要个扫除的人。之前有位先皇帝出宫做和尚的时候,不也带了好几个人服侍吗?”
楚楚奇道:“哪位先皇帝做了和尚?我只知道和尚做了皇帝的。”
画竹一下叫不出,不由挠头说:“哎呀,就在嘴边上了,怎么就忘了?就是那位给人打到宫殿里,然后放火烧了宫,又逃出去做和尚的那位先皇帝呀!”
“建文皇帝?”楚楚不由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