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敖会云脚旁的阿钦见到是楚楚,脸色一阵尴尬,可好像是一转念,又变成了犹疑。
楚楚却懒得去猜,只想赶快回屋,微微向敖会云欠欠身就要绕过。可就在行至他主仆二人身边时,阿钦却突然俯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阿钦办事不力,耽误了少爷探望病重的太爷,请少爷责罚!”
楚楚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向敖会云望去,却见他挑着眉峰,眼神突然冷峻起来。这句话,阿钦摆明了是跟楚楚说的,楚楚心中一动。可自己已然停下步子来,什么话也不说就不太合适了。
“敖公子的回程耽误了吗?”
“劳小姐挂心,”敖会云仍保持一贯的温雅,只是眉眼有一丝藏不住的躁气,“会云并不急于…”
“今日所雇的马车夫有恙,以致不能成行,既阻了少爷回老太爷处探病,又要多叨扰周老爷和小姐们一日,错全在阿钦,阿钦自请责罚。阿钦保证明日一定能走,请少爷和楚楚小姐恕罪!”
楚楚见阿钦突然打断,已是惊愕,又听他主仆二人所说的驴唇不对马嘴,再看敖会云虽风度翩翩,可手指关节却早因紧攥拳头而泛白,眼神一转便明白过来:“既是贵府老太爷有恙,敖公子也当回去探望。可惜,这段时日周府为琐事所扰,原本应当好好为公子送行的。”
“有劳小姐费心挂念了。”听不出任何语气。
楚楚福了一福,转身要走,却忽然回头对敖会云说:“敖公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亲眷尚在是一种福气,可偏这种福气我大哥大姐这些做子女的难以体会,你说是么?”
这位富人家的公子定是与家里堵了气,楚楚暗想,不然怎么中秋也不回家,如今要回去也拖三拖四。只是念及亲生父母,楚楚神色不禁又黯然几分,也顾不上敖会云什么反应,转身回屋去了。
反正,本也不该她出言相劝。
见楚楚走远,敖会云这才转向阿钦,直拿眼瞪着他,阿钦三分畏惧七分尊敬地跪着:“请您无论如何回哈烈见见素丹吧,到底是您的祖父,又已经……咱们只回哈烈,您要是不想回撒马尔干,就不回了。”说得竟不是中原话。
“若我仍坚持呢?”敖会云却并不用家乡语回他。
“阿钦也只好不客气了…少爷纵然不能出面,楚楚小姐也会向周老爷证明我们的行踪的。”阿钦脸上有一丝决绝,“到了哈烈,阿钦任您处置。”
敖会云看着阿钦叹了口气,随即笑了笑,说起了那种怪异的语言:“既如此,那便明日启程吧。先去哈烈城,再去撒马尔干——好歹去看看欧寇家二哥,到底是借给了我这样一个名字。”
阿钦听说,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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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依旧是各房端了吃的,饭后除了诗韵以外,其它房里也都各自没了动静。
楚楚在房里边打着扇坠子边跟画竹闲话,平时都说些小厮丫鬟们的事。可今天楚楚听来听去总是些不舒服的事,因觉得心烦,干脆遣了画竹出去,自己歪在床上打络子。
打着打着,楚楚忽然觉着不对,原来是刚才拿起打了一半的穗子没仔细看,错了一个结,只能拆了重打。楚楚不由得烦躁起来,拆了几个结便耐心尽失,抄起剪子就把打了一半的扇坠给剪了。
楚楚对着窗纸上透着的树影沉思了一会儿,在箱子翻出一本字帖,又从柜子里翻出用素罗帕包着的那一小块印石,坐在小圆桌边支着腮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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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头一天天短起来,晚风也一天天地凉起来了,外间的窗支开一条缝,有隐隐的歌声传来,是一首儿歌,用软暖的土话唱起:
斗鸡鸡,
鸡鸡啼。
斗虫虫,
虫虫飞。
斗只蝴蝶飞过了溪,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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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敖会云在周若谷房里用了早饭后便向大家辞了行。周若谷将他送出府后又闷声不吭回了自己屋,大夫人直唉声叹气,
未过午时,就有个衙役奔来周府急急要见夫人。大夫人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端茶的手都颤了,还是陶圆圆出声问:“怎么回事?”
那衙役小哥忙打个千说:“太太们,是喜事!大人升官啦!”
大夫人抚着胸口嗔道:“这神神叨叨的,也不怕给我吓死!没出事就好!阿弥陀佛!”
陶圆圆觉得奇怪,又想起昨日周若谷被劫一事,更觉蹊跷,说:“怎么全然没听说就突然升官了呢?”
那衙役于是赶紧接茬:“确实是事出突然!今天衙门一开就有位镇巡官老爷来到,说见周大人治下‘太平富足’,周大人又‘清廉严明’,又说省城杭州府前日里查了一件案子,如今仍有一同知缺、一通判缺,咱大人这是要去省城做官啦!”
陶圆圆听说“查了一件案子”才空出缺职,心里总有些不妥,但一旁的大夫人已眉开眼笑地说:“这许多时日,好容易有件称心如意的事了!”
珊瑚见夫人难得高兴,便也大着胆子道:“前些日子少爷考中举人,大夫人也是这样说。我还觉得今年称心的事特别多呢。”
大夫人点点头:“若谷中了举自然是最重要的,明年开了春去考个进士回来,就真的是光耀门楣了。”
夫人一转念,周子方是西塘周家的远亲,当时落魄的时候周家却不肯接济,周子方硬给考了个进士才得以做了个小官,改善了境况。等做了官,那远亲又来走动让他出钱修祠堂好入族谱,可周子方却说什么也不愿走这门亲戚了。大夫人因想到,这光耀门楣也耀不到家族里去,不免有些泄气,但即便在邻里之间,也是件极长脸的事,倒也还是很受用。
大夫人想着,背脊也不由得挺了起来,嗓门也不由得亮起来,大手一挥对珊瑚说:“赏,赏他半吊。”
陶圆圆又问了些诸如究竟许了何职、何时到任、下一任知县由谁顶缺的问题,那衙役却一问三摇头。见到半吊钱就这样没了,陶圆圆忍不住蹙了蹙眉。
没一时半刻,周老爷要去杭州府上任的消息就传遍了周府,或雀跃或谈论的,也有些丫头下人怕自己不能跟着主子们去省城而暗中担心的。
午饭后,周子方就回来了,把众人都聚在客厅边上的书房里,脸色却看不出高兴来:“此事很着急,因为九月按那些说法是不宜上任的,所以得在四天之内赶到任上;路程就需三天,所以我明天一早就得出发。”
众人听了具是一怔,竟然这样着急!
只有楚楚忽然想起了胖瘦二人的样子,又联系起周子方阴晴不定的表情,想来一定是胖叔所说的“出去的办法”了。这里周子方“交割完毕”,而下任知县还未到任的时候,不正是胖叔他们出去的最好时机吗?看来这镇巡官也是“组织”里的人了。
恐怕是盐船给周子方盯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放出信去了吧,要不然,这镇巡官大人怎么会来的这样及时?楚楚想着不禁觉得心惊肉跳。
周子方仍在安排着:“明日我先启程,镇巡官大人说给我安置在前任同知留下来的宅子里,据说仆人妈子都有,我只带曹师爷去就成。”又对大夫人跟陶氏说,“那边情况未明,你们先仍同孩子们在这里住着,待我安顿好后再写信叫你们过来。你们只先给我收拾一些替换衣服就行。”
两位夫人听了忙带着丫鬟走了,孩子们也便散了。周若谷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一切与他无关;诗婷与楚楚对离开都显得颇为不安;而诗韵不消说,自然是欢呼雀跃。
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却都没发现,周子方看着诗婷回屋的背影出神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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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楚楚所料,周子方一上路,胖瘦二人就从牢里出来了。他二人也不敢再多耽搁,转天就走水路离开了嘉兴府。
九月初一,大夫人按惯例携女儿们去烧头香,这日夫人心情大好,还请了支签。趁大夫人去解签的当口,三姐妹坐在殿后面的院子里闲话。不一会儿,就见滋兰慌慌张张地跑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楚见她似有要紧事要说,便对诗韵说:“后院的银杏树恐怕结了果子了,诗韵你想不想陪我看看去?”
诗韵极乖巧地说了“好”,楚楚便拉着她往后院去打白果了。
滋兰见她们走远了,这才附下身子对诗婷说:“小姐,张秀才不见了!”
诗婷怔住,好久才说:“什么叫‘不见了’?”
滋兰顺了口气说:“方才我像往常一样去厢房看了,师父们说他好几日没回来了,有天从山下来拿了几件干净衣服走了之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过。于是我就想张秀才家也就在山上,就过去看看。却只有一个老婆子在家,想来是秀才的母亲,我就借口讨口水喝进了屋,哪知道也不在那里。秀才的母亲说他几日前回过家,只说要出趟远门就没了踪影了。小姐你看……”说着目带询问地望着诗婷。
诗婷却只愣坐着喃喃自语:“信礼呀,好容易我出来一趟,你这却是去哪了呢?罢了罢了,若真这么无情,也便罢了吧。”
主仆两个一齐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