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大队的喇叭依然播放着雄壮的歌曲,只是声音比平日大了许多。曲声停了,响起了白队长的声音:“全体人员到工地修水渠,全体人员到工地修水渠,不到的惩十分,不到的惩十分。”喇叭声随后停了。
陈煌方月兰等人赶到工地时看见白队长和记工员都到了,方月兰几个走到昨天未挖完的地方抡起锄头挖起了土,陈煌、长春几个二话没说也干了活儿。白队长走了过来,说:“你们几个来得早,到那边去挖。”方月兰说:“我们接着昨天的挖,还没完工呢。”白队长说:“赶工吧,上面最近要来检查,干部家属要带头。”陈煌在一旁想起了上次他爹说的话,说:“走吧,过去挖,是一样的。”
陈煌月兰几个拿了工具过去看时,只见脚下一片乱石,有几处草都未长一根,看样子这几处是最难挖的啦。他瞄准一个石头缝隙,抡起十字镐挖了下去,“砰”的一下,石头上冒出一丝白烟,手震得麻了一下,他又抡起十字镐挖了一下,同第一次一样,手又被手震得麻了一下,挖第三次时,他用的劲儿小了些,扣住了石头的缝儿,他握紧了十字镐的把柄,向上使了使劲,石头微微动了一下。方月兰在一旁拿锄头也抠进石头缝里,陈煌抽出十字镐再一镐下去,石头又被敲起了许多。长春在一旁说:“好大一个石头,我来帮忙。”说罢拿了锄头过来,陈煌说:“算了,别过来了,石头不大,只是有些紧,埋得太深了。”陈煌说话时一使劲儿,那石头猛然被翻了起来。方月兰说:“怪不得别人说脑壳像花岗岩的石头敲不动,要是花岗岩,肯定比这还硬。”陈煌说:“要真是花岗岩,我们几个就不会来挖了。”方月兰说:“你说的啥意思?”陈煌说:“你想想,花岗岩的石头我们挖得动?肯定要放炮。”陈光泰在对面挖沟听到了,说:“啥意思呀,你和老弟在家里放炮可以,可别让老弟在这里乱放炮。”惹得方月兰一阵脸红。青狗子在一旁听了闷着笑了起来,青狗子身边一些人也笑了起来。
青狗子几个看见白队长陪着陈洪剑过来了,都不笑了,赶紧干活儿。陈洪剑过来看见陈光泰几个干得正起劲,点了点头,他望了过去,看见陈煌那边只挖了少许,对白队长说:“你看你,这么干下去,猴年马月才修得通,是不是有点瞎指挥,宜东县那边都搞车子化运动[1],你还是老一套,赶快想办法赶进度,莫丢了力岗的脸。”白队长以为陈洪剑埋怨自己安排了他儿子挖那乱石地,连忙解释:“他们来得早,就安排在这儿……”陈洪剑听了折身走了。还记挂着群众上访的事,这次又让你儿子干重活儿了,你可不能见我就批,就算对我有气,也不用当着这么多人训我一顿。走就走了吧,我也懒得陪你,让你一个人转悠去。白队长正想着,突然听到民兵在那边喊道:“白队长,不好啦。”民兵连长跑来时气喘吁吁,泪流满面地对白队长说:“王二汉子死啦!”白队长问:“怎么会呢?”民兵连长说:“都是那该死的路,一辆拖拉机陷在路上,王二汉子去推,一不小心被拖拉机后轮压了下半身,鲜血直流,我们连忙送医院,可路上哪儿有车呀,我们几个轮流背他到医院,半路上,他就……死啦。”白队长听了微微一震,他问:“王二汉子遗体呢?”民兵连长说:“已经运回来了,停放在他家里。”白队长缓缓地说:“他是为公家的事死的,大队出钱好生安葬吧。”白队长转身对陈光泰陈煌等人说:“今天不修渠了,明天都去安葬王二汉子。”
白队长回了家,匆匆吃着饭,他妻子贤翠见了说:“我看你像没主的魂儿,都老队长了,遇到一点儿事连饭也吃不好,你这官儿怎么当得下去!”白队长说:“你个老娘儿们晓得个屁,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县里又要来检查,群众还要上访,你不帮忙想办法,还在这儿打击我。我这个队长不当了,看你能讨什么好!”贤翠炒了一碗菜端来放到桌上说:“你不能找找陈主任,请他帮忙拿个主意?”白队长一时无语,贤翠说:“我知道你最近和他闹心,关键时刻还是要找找他,也许能帮上忙。”
白队长连夜到了力岗公社,找到陈洪剑,汇报了王二汉子的事,问陈洪剑:“王二汉子死了,还有些群众在接着上访,县里又要来检查,你说我该怎么办?”陈洪剑冷冷地说:“群众上访的事不说了,好生安葬王二汉子吧,修渠的事不能停。”白队长呆在那里说不出话,陈洪剑说:“明天县委检查组要来,我要接待,你先找个旅社住一宿吧。”白队长醒过神来,说:“好,你忙吧,我先走了。”
白队长走后,陈洪剑坐在那里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他见宋平出来了,冷冷地说:“都听见了,这回可好,听了你的出了大事。你们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怎么能怪你呢?怪就怪他王二汉子命短,去了那么多人,就他一人出了事?”“好啦,你说明天县委检查组到力岗,陪不陪他们去?”宋平坐在了陈洪剑身边,说:“我看还是避一避吧,免得去了生出事端。”陈洪剑说:“我说你见识短吧,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去,真的不去的话,有人就会怀疑我,再说他又是在路上出的事,一时还扯不到我身上。”宋平说:“看不出你还挺有胆识。”陈洪剑说:“唉,也只有这样啦。”
白队长起身径自回了家,他敲了敲家门,“谁呀,三更半夜的。”是贤翠的声音。白队长说:“是我。”他妻子开了门,白队长进屋后他妻子问:“陈主任怎么说?”“不用说了,明天安葬王二汉子吧。”他妻子说:“早些歇息,这几天你也够辛苦的。”
陈煌方月兰在家里还未睡,在火笼边坐,火笼里燃着小火。方月兰问:“你说这王二汉子怎么就突然死啦?”陈煌说:“你没听见民兵连长说是路不好吗?”方月兰说:“死得真巧,就像他发现你砍树一样,你说是不是巧,假若王二汉子不去运化肥,也不会死。”“都是命啊!”方月兰说:“你没听说当初没安排王二汉子去,是你爹要他去的?”“你说是我爹害死了他?你莫瞎说,你可是他的儿媳妇,我爹只是为了工作向白队长提个建议,具体还是白队长安排的。”方月兰说:“看把你急的,我也没说别的,刚才都是你说的。”方月兰在火笼里加了柴说:“你说今天白队长安排咱挖那乱石是不是故意的?”陈煌说:“你就是想得多,为了赶工,来得早就安排了我们。”方月兰说:“我看没那么简单。”“你说是怎么回事?”方月兰说:“你不是砍了树扛着树游村吗?白队长做了,又觉得对不住你爹,才给你多记工分,结果有人上访到公社高书记那儿,你爹肯定是挨了批,拿白队长出气,白队长安排我们挖那乱石,可能与这事有关。”“这些你怎么知道的?都是你瞎想的吧。”“前几天在工地上,我挑土过去,听见记工员和几个人在讲,不经意听见的。”陈煌说:“都是别人说的,莫乱讲。”方月兰低声说:“放心,我只是和你说说。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陈煌问:“什么事?”“我不是下午到那边去,听见有人说王二汉子的媳妇要找县委告状,告你爹害死了她丈夫,这事你忘了?”陈煌笑了笑说:“她有什么根据?不过还是叫我爹小心为好,别为了这事惹出麻烦,长春昨天到公社买东西去,我写了个纸条叫长春给带去了。”“长春知道这事吗?”“换成别人也许知道,放心,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哪儿知道?”方月兰说:“你到蛮会偷懒,你怎么不亲自找你爹去?”“这不是偷懒的问题,这节骨眼上,我真是去了,别人看见了会无事找出有事的。”方月兰舀了一瓢水加入炊壶,问陈煌:“明天送王二汉子上山我们去不去?”“不想去,不是那王二汉子,我砍树就不会被发现,也不会有那档子事儿了。”方月兰说:“你还记恨他呀,你是公社副主任的儿子,你不去别人会说是你爹没把你教育好,心眼儿小,对你爹也没好处。”“我就是不去,他们能怎样?”“你不是想和长顺一样出去混吗?王二汉子死的那么惨,你若不去,大队的人都会知道,说你陈煌心眼小,谁还敢和你来往?”陈煌默然无语,方月兰说:“再说,王二汉子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只是这样一来,苦了他媳妇和三岁的儿子了。”陈煌呆呆地坐在那儿,方月兰说:“你若不去,别人会无事找出有事的。”陈煌闷闷地说:“去就去吧,你给他烧纸,我不烧。”
力岗的四月不冷不热,山野的树木伸长的新枝,一阵阵摇曳着,微风过处,几处迟开的梨花桃花纷纷落下红的粉的白的花瓣。远处锣鼓喧天,喇叭声咽,鞭炮阵阵,王二汉子家发丧了。一路人马抬着棺材逶迤而来。走在前面的是王二汉子的妻子梅芳和她三岁的儿子,梅芳由妇女队长扶着,早已泪流满面。她儿子抱着王二汉子的灵牌,由民兵连长抱着,露出好奇的眼神。白队长指挥着一路人马,紧跟着民兵连长,后面是抬棺材的,再后面是送葬的。一路人马在山间小道上浩浩荡荡,徐徐前行。队伍走在大队的干道上,只见路面扬起一片灰尘,过了油菜田,路边的油菜霎时被踩成菜浆。喇叭吹得急,锣鼓敲得快,行人在路上撑着劲儿过了小路,走到一条公路上,白队长高喊:“孝子谢!”民兵连长放下王二汉子的儿子,叫他扣了头,众人把棺材停在公路上歇息。
抬棺材的一班人马歇了下来,直喘着大气,一路上坡下岭磕磕拌拌早已把他们累坏了,他们有的卷了衣角揩脸上的汗,有的解开衣服拿衣襟当扇子扇着风。正歇着,一阵微微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没有人在意。声音越来越大,完全是朝着抬棺材的这支队伍。民兵连长对白队长说:“是不是县委检查组到大队来了?”白队长说:“你胡说,哪是汽车的声音。”随即,他示意让民兵连长过去,白队长和民兵连长一阵短短的耳语后,民兵连长向梅芳走去。白队长看见民兵连长在梅芳耳边嘀咕了几句,民兵连长抱起王二汉子的儿子,白队长喊道:“走啰——”众人准备抬棺材起身,突然听到梅芳说:“慢着!”众人听了不要紧,白队长听到了只感到心里一个激凌,她怎么啦?!白队长说:“梅芳,怎么啦?歇好了还不走?”梅芳说:“你不用瞒我了,我今天就在这里等县委检查组,我要他们给个答复,我丈夫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你要他们答复什么,有事找大队,这不是大队出钱好生安葬你丈夫吗?”“我问你,你们安葬了我丈夫,我和三岁的儿子怎么办?”白队长无言以答,众人见白队长和梅芳争论起来,围了过来,有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二狗子死得够惨的,就这么安葬了,真是!”“二狗子不去运化肥,就不会死!”“大队出了钱安葬二狗子,他媳妇还在这里闹,还想骗点什么。”“人都不在了,闹也不起作用,只怕二狗子一时不得超升。”梅芳先前面对着白队长,她退后几步,环顾众人一眼,说:“我感谢众位乡亲的大恩大德,都来送二狗子上山,我今天不是故意闹事,只是趁着县委检查组来想亲自问一问,二狗子怎么死的,我们母子怎么办?不然我心里对不住二狗子,二狗子也不会瞑目,请各位乡亲别为难我。”说罢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给众人磕头。民兵连长去拉梅芳时,梅芳已放声大哭。
四辆吉普车转了个弯,眼前被一行抬丧的挡住去路,只得停下。前一辆车上下来一些人。有一人走在前面,旁边跟着一个人,白队长认得,是公社高书记,那人旁边是陈主任。走在高书记和陈主任中间的那人可能就是县委领导了。白队长望见陈洪剑下了车径直朝他走来,陈洪剑走近白队长时,梅芳哭声变小了,他问白队长:“怎么回事?怎么挡着道不让走?”梅芳见了陈洪剑立马跳起来,一把抓住陈洪剑的衣服,大声哭道:“是你们害死了我丈夫!还我丈夫!还我丈夫!……”陈洪剑说:“你丈夫又不是我害死的,找我干什么。”梅芳好像没听见,仍然在那里嚎啕大哭:“你们害死了我丈夫!还我丈夫……”陈洪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引起眼前梅芳更大的愤怒。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将梅芳他们围在中间。白队长在高书记耳边嘀咕了几句,高书记走过来说:“你叫梅芳吧,我是力岗公社的高顿,二狗子不幸去世的事,我们都知道啦,这件事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今天还是先安葬了死者,让他入土为安吧!”梅芳放开陈洪剑,睁着泪涟涟的眼睛望着高书记说:“高书记,二狗子死的好冤啊,你可要为我们娘儿俩做主呀。”“相信我,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只怕过了今天,就没人惹这事了。”高书记说:“今天当着县里这么多领导的面,你怕我高顿还说一句假话?”“二狗这一死,我们娘儿俩怎么办?”梅芳泣道,高顿把白队长叫过去说了几句,白队长过来说:“梅芳,你这么在这里哭一天事情就解决啦?刚才高书记都说了,替你做主,你还信不过高书记?”梅芳只是低声哭泣着。白队长转身对高书记他们说:“那你们就先到棋盘大队吧,改天再来检查。”高书记微微点了点头。白队长高喊一声:“走啰——”喇叭锣鼓声立刻响起来,棺材被抬起,一行人擎了花圈挽幛往前赶路。
高顿他们见送葬队伍走了,上了车,直奔棋盘大队。
[1]为减轻体力劳动,在群众中开展的造车、购车、以车子载运货物代替肩挑的群众性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