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微笑着说︰「很多人都相信，只要是生命体都会有梦。如果『Einstein』真的是个生命体，那他自然也会做梦。」
瑞穗忍不住指住那个白色巨蛋︰「那麽，用了这个装置的话……」
范先生点点头︰「没错，使用『Lieserl』就能进入到『Einstein』的梦中。」
「生命体」都会作梦？那麽，是不是植物也会做梦？到底什麽东西才算是「生命体」？
瑞穗隐隐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但他对这类问题素无研究，也不想妄自发表意见，只是提出一个疑问︰「如果用『Lieserl』就可以直接进入『Einstein』的梦中，为什麽要让我来跟他沟通？我的意思是，你们的研究人员遇到什麽困难了吗？」
范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没错，我们全部都过不了『Einstein』设下的难关。但是，寿罗木小姐跟『Einstein』已交往数年，想来应该难不到你的。」
瑞穗突然觉得不安︰「请问…究竟是什麽样的难关……」
范先生只是轻轻摇头︰「这个问题很难说明，每个人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但从结果而言，我们全都无法深入『Einstein』梦里的核心，无法见到『Einstein』，现在只有让寿罗木小姐来试试了。」
瑞穗越发紧张起来，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尝试去接触『Einstein』的梦。范先生和工作人员连番跟瑞穗解释「Lieserl」的操作原理，又跟他说明整个实验绝对安全，但还是无法尽释瑞穗心底的疑虑。
工作人员把瑞穗带到白色巨蛋旁边，圆型外壳向上翻开，他才发现「Lieserl」内部的空间远比他想像中来得宽大。「Lieserl」里，除了一张舒服的灰色皮质躺椅之外，基本上空无一物。工作人员解释说，所有操作都在控制室进行，瑞穗只要躺进去睡觉就可以了。
瑞穗没作多想就坐到躺椅上，圆型外壳随即缓缓合上。刚开始瑞穗还觉得有点紧张，但随着四周环境变得漆黑，他就像被催眠那样莫名奇妙地放松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入睡……
＊
瑞穗发现自己身处幽暗而窄长的走廊之中，在走廊两边的墙上，只有微妙的油灯火光映照通道。
他看不清楚前方的路，甚至感觉能见度只有三、四米；可是，他能感觉到走廊墙壁和地上的粗糙石头，也嗅出了空气中的潮湿味。
瑞穗没作多想就开始往前走，却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他不得不用手扶着墙壁。然而，他的右手才刚按在墙上，他的左脚就突然踏空了，一股力量把他整个人往下方的空洞扯去。
跌势彷佛没完没了，强大的离心力使瑞穗大叫起来。他伸出双手在空气中乱抓，却始终碰不到任何东西。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长条型的软物缠上了自己的腰肢，他想挣扎回避，但在半空中却无计可施，才一转念之间，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绑住，而跌势也停了下来。
瑞穗摸到那东西应该是条绳子，正松了口气，那根把自己吊在半空的绳子突然收紧，强行把瑞穗的身体扯上去。不可思议的是，这上行的速度竟比刚才掉下来时更快！
瑞穗还来不及吃惊，那绳子却已经停下。瑞穗伸出脚尖，试着想找个落脚点，却发现脚下依然一片虚空，原来，自己始终被吊在半空。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他上方说话了︰「你相信电脑也有梦吗？」
瑞穗转身想去看说话的人，却只看到在黑暗当中闪着异光的一双红色杏眼，便连忙又别开脸，嚅嚅说︰「我、我不知道……虽然看科幻故事常常会有电脑产生自我意识那种事，但是从现在的科技来看……」
那人笑了笑︰「哦，那就是不相信了。」
话音刚落，绑住瑞穗的绳子突然松开，瑞穗再次掉进虚无之中。他一开始还不由自主地惨叫，但越来越重的离心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精神也逐渐散涣……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瑞穗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白得发亮的地板上。
他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却觉得地板的触感温软、四周的重力也跟平时不太一样，使他花了好些功夫才站稳。随即，他发现身处的地方空无一物，视界当中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乳白色。
他的大脑一片浑沌，正竭力回想自己怎麽来到此处，一把中性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思路。
「瑞穗，欢迎你来到我的梦中。」
瑞穗吃了一惊，四处张望之下却发现自己依然孤身一人；在他的周围，连扩音器都没有，那把声音根本不知从何而来。
那把中性的声音淡然地说︰「不用找了，你现在正置身於我的梦中。只要我想你听，你就必然能听得见。」
对方似乎能探知自己的思想，这令瑞穗更感恐惧。想起了进入「Lieserl」前工作人员所说的话，他犹豫地问︰「你是谁？真的是『Einstein』？」
那把声音笑了笑，反问︰「那你又是谁？」
瑞穗抢着回答︰「我是瑞穗啊！」
那声音语带嘲讽地说︰「那瑞穗又是谁？」
瑞穗有点啼笑皆非︰「瑞穗就是我啊！」
那声音也不生气，淡然地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话音刚落，瑞穗四周的环境突然起了变化。本来白茫茫空荡荡的空间里，突然出现了十几排电视台的摄影棚。每一个棚里都是不一样的场景，但所有场景里面都有一个瑞穗，而且那些瑞穗都是活生生的。
瑞穗认得其中一些场景。
在他右前方第三排的，是他被A仔发现自己女装的爱好时，和A仔相拥着哭泣的情况；A仔是他的初中同班同学，也是第一个得悉他的女装爱好，却仍接纳他、鼓励他、甚至协助他向女装之道前进、自称是瑞穗「男朋友」的少女……
而在他正後方的，则是小学时在日本皇宫迷路时，偶遇现任寿罗木家主的月姬夫人，并被她带回家中的记忆……
瑞穗仓促地看了几个棚，还没有弄懂对方的意思，那声音就说︰「瑞穗是谁？」
自己的往事全被摆了出来，瑞穗觉得很反感，忍不住皱了皱眉︰「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麽。」
那声音不带感情说︰「你问我是谁，在我回答你之前，我首先得知道你怎样定义自己。你是谁？这里这麽多的瑞穗里面，哪一个是你？又或者，你是哪一个？」
瑞穗冷笑说︰「我都已经站在这里了，你还问这种问题，不觉得很可笑吗？」
那声音反问︰「我也在这里呢，但是，你还不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瑞穗有点生气，把头仰起来对着白茫茫的光线朗声说︰「问题是我看不到你啊！」
那声音轻轻一笑，缓缓地说︰「这是你思考的误区而已。谁告诉你看不到的就是不存在？可能我会隐形呢？可能有一只魔鬼蒙蔽了你的双眼呢？你怎可证明只有你看到的才存在？」
瑞穗仔细思考着这番话，想找对方的漏洞来反驳他，没料到自己反而越想越糊涂，甚至开始动摇了自己的既有概念。这种感觉，跟平日在网上和「Einstein」聊天时非常相近。
瑞穗忍不住追问︰「『Einstein』…你真的是『Einstein』？……」
对方对方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瑞穗』…你真的是『瑞穗』？」
瑞穗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究竟是男？是女？」
瑞穗更不懂回应。
「我，究竟是『人』？或是『非人』？」
瑞穗开始混乱了。
「瑞穗，如果真的那麽好奇我的身份，那麽，记住我刚才的提问。只有当你明白自己是谁之後，才有机会明白『Einstein』的真相……」
说完之後，那声音径自消失了。任凭瑞穗再怎麽叫嚷，它都没有作出回应。
＊
瑞穗站在不知几百个摄影棚当中，只觉得手足无措。
他已经想起了范先生和「Lieserl」的事，但是，他根本无法分办这是否「Einstein」的梦。
瑞穗掐了掐自己脸，痛感依旧，一切如常。
当在梦中之时，人到底有什麽方法可以确切分辨梦境和现实？虽然现在自己好像很清醒，但也许这只是一个特别长的梦？
他一边思考着刚才那把声音所说的话，一边在那些摄影棚之间随意走着，但始终毫无头绪。他完全无法理解，在自己眼前那些实体化的回忆，到底有什麽意义？
「这个……是我吗？」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到地上，认真观察其中一个摄影棚中的情况。
他发现，那个摄影棚中的一切，就像是一台立体电视或者舞台剧现场一样。他看到自己在摄影棚正中央，而四周的人事物则随着主角的动作相应地互动起来。
他认得这个情景。那是自己十六、七岁第一次公开穿女装时的事，几个後来成为好朋友的摄影师正对着棚中的自己摄个不停。
瑞穗凝神望了他们好一会儿，不知不觉竟跟棚中自己的目光对上了！奇怪的是，那个十六、七岁的瑞穗似乎也看得见他，一双骨溜溜的明亮眼睛，始终盯准了他的脸。
瑞穗被自己的眼神看得慌了，转身就想走，没想到少年时代的瑞穗竟然开口︰「你在想什麽？」
瑞穗在震惊中回头，却发现这个摄影棚中一切都定格了，而少年正一步步走近自己。
他下意识後退一步，少年并没有追出来，只是直直地站在瑞穗身前，又问︰「你刚才在後悔吧？」
瑞穗皱了皱眉︰「你说什麽？我後悔？…」
少年的目光不偏不倚地集中在他双眼，朗声说︰「你刚才在想，假如我当时没有穿女装、没有把自己女装的样子暴露於人前，你的人生肯定会变得很不一样，是不是？」
这番质疑令瑞穗觉得生气，也扯高了声线︰「没错，我是那麽想了，但那并不代表我在後悔！谁的人生都有无限可能性，无论是谁都会幻想其他的可能性吧！」
少年冷笑起来︰「不，你就是在後悔！你根本不想承认这一个『我』，就是你！」
瑞穗觉得这个自己完全不可理喻，转身就要走，没想到，旁边一个以男装打扮的中学生瑞穗突然挡在他的身前大叫︰「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是『我』？还是『他』？」
这两人都一脸认真，令瑞穗觉得相当头晕。他拔足就跑，但每跑几步，面前一个棚中的瑞穗就跳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尽管眼前这些家伙都人模人样，可是，那麽多「自己」一齐扑过来的情境还是挺恐布的。瑞穗慌张地乱跑，却马上就被从各摄影棚中跑出来的瑞穗围在中间。他们围成一圈人墙，口中都念念有词︰「哪个才是你？哪个不是你？……」
他歇斯底里地喊︰「你们在说什麽屁话？什麽叫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你们全都是我……」
话才说到一半，他突然注意到这几十个「自己」虽然长相跟自己一样，但神态却诡异得像木偶。他心中一愣，冲口而出就叫了起来︰「你们都不是我！你们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没想到这句话一说出口，他眼前的几十个自己便突然凭空蒸发了，就像被魔术师变走了一般。
